离开那间弥漫着煤灰味与生活重压的小院,令狐蕃离与熊澜郗沉默地走在通往涂山主城的土路上。雨后初霁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脚下的泥泞尚未干透,踩上去出“噗嗤噗嗤”的粘稠声响,仿佛每一步都带着王家那沉重现实的拖拽。
战斗后的疲惫感如同无形的潮水,更深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压在心头。桓城玉那张苍白如纸、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眉头的脸,王家妇人那被煤灰浸染、布满老茧的双手,小女孩丫丫怯生生又好奇的眼神,还有墙角那个小小的摇篮……这些画面如同烙印,在熊澜郗眼前挥之不去。
他低着头,宽厚的大手下意识地、一遍遍地揉捏着腰间那个已经空瘪下去的钱袋。指尖用力,几乎要将粗糙的布料揉烂。令狐蕃离则目视着远方涂山主城那若隐若现的轮廓,眼神深邃,如同在穿透迷雾,审视着什么更深层的东西。一路无言,只有脚步声和熊澜郗那越来越粗重、带着烦躁的呼吸声。
“表哥。”
熊澜郗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少有的犹豫和迷茫。
令狐蕃离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过头,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看向熊澜郗。
熊澜郗被这目光一看,下意识地又低下了头,盯着自己沾满泥浆的靴尖。他喉结滚动了几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瓮声瓮气地继续,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一种近乎委屈的困惑:
“为什么……我明明感觉帮了他们,给了那么多银子,足够他们家生活好几个月,买米买肉买新衣裳了……但是……心里头还是像堵了块大石头,那么过意不去呢?”他用力捶了捶自己厚实的胸膛,“我有帮到他们吗,表哥?那些银子……真的有用吗?”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和脆弱:
“我……不像我大哥。大哥他从小就聪明,能读书,会认字,在三当家身边做大事,他见过的东西,比我多得多,懂得也比我多得多。大哥曾经和我说过,涂山城里是繁华热闹,可城墙根下,外城那些地方,也挤着很多穷得叮当响的妖怪,日子过得苦哈哈的……”他顿了顿,回忆着父亲的话语,“……我父亲,也跟我说过他们那一代的故事,讲过去妖族在夹缝里求活,日子有多贫寒,多苟且……那时候听着,只觉得是过去的事了,涂山现在多好啊……”
他说着,猛地抬起头,看向令狐蕃离,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冲击和不解:
“但是,原来人族也是这样吗?表哥!人族……人族难道不都是那些我听说过的,城池里穿金戴银、裘马轻狂的老爷?不都是那些嚣张跋扈、动不动就喊着‘降妖除魔’、攻打我们涂山的臭道士吗?”
他的语气急促起来,带着一种认知被颠覆的混乱:
“我以为……我以为像桓城玉那样的,像洛姝姐姐那样的,已经是人族里很少见、很不一样的了……可是今天……今天我又见到了这一家!”
熊澜郗指向身后王家小院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他们过得好苦!他们也在靠着涂山讨生活,挖煤,卖苦力,养活孩子……但是,表哥,他们是不是……是不是也成了涂山的一部分了?”
熊澜郗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
“我脑子笨,真的听不懂桓城玉说的那些什么‘天命’啊,‘大势’啊,什么‘怨气洪流’的……太高深了。但是,桓城玉说过,王家这一家子,也是从道盟那边,从那个什么沧盐州,九死一生逃出来的!他们走投无路了,才被涂山收留的!”
“这应该就是说明——”
熊澜郗的话语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他张着嘴,那个呼之欲出的结论,那个他本能感受到却无法清晰表达的巨大现实,沉重地压在他的舌根。
令狐蕃离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正对着熊澜郗。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困惑而激动的表弟。远处的涂山主城在阴霾的天空下沉默矗立,近处路边的野草沾着泥水,在微风中无力地摇晃。
熊澜郗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看向令狐蕃离,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憨直或战意的熊瞳,此刻充满了寻求答案的迫切,以及一种被沉重现实击中的茫然无措。他需要表哥告诉他,他感受到的这一切沉重、不公和那微弱的希望,究竟意味着什么。
令狐蕃离的目光扫过熊澜郗紧握的拳头和空瘪的钱袋,又仿佛穿透了他,望向王家那简陋的院落,望向更远处挣扎在泥泞中的无数身影。
他的声音在雨后湿冷的空气中响起,没有直接回答熊澜郗未尽的问句,却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那扇认知的门:
“澜郗,你给的银钱,当然有用。”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能解燃眉之急,能让他们买米下锅,能给那叫丫丫的孩子扯块新布,或许还能给摇篮里的婴孩买些滋补之物。在当下,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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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澜郗眼中刚亮起一丝微光,却又迅黯淡下去。因为他知道,表哥后面肯定还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