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长安有风
◎作者:後面作话乱七八糟,可屏蔽。◎
漠北的春天,来得迟缓而吝啬。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凛冽的朔风卷过枯黄与零星新绿交织的广袤草原,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偶尔卷起细碎的沙砾,抽打在低矮的毡帐上。
曾经控弦数十万丶令汉家天子寝食难安的匈奴王庭,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弥漫不散的衰败气息。单于伊稚斜授首,王族争位,内耗不休。汉军统帅卫青如磐石般坐镇後方,而那位年轻的将领霍去病,更是不时如同鬼魅般率铁骑掠过草原边缘,每一次马蹄声都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残存的匈奴贵族心头。如此重压之下,这盘踞草原数百年的巨兽,终于从内部开始崩裂。一部分认为他们应投降汉朝,另一部分以匈奴单于阏氏为首的匈奴残存的贵族却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北迁!
从把刘邦困于白登山的冒顿单于开始,匈奴与汉朝已经缠斗几百年,在这期间,匈奴也陆续收留了东胡丶月氏等周边部族。细算下来,草原部落统一在单于旗下已经有几百年。只是现在,这个东起辽东丶西至西域的庞大游牧帝国,支离破碎。
归降与北迁的部族分歧越来越大。
匈奴地的一处毡帐。
匈奴地界本就昼短夜长,加之匈奴现今的困窘,居处采光都很将就,这一帐子匈奴贵族围着一盏油灯坐着。帐内光线昏暗,仅靠中央一盏粗陶油灯提供微弱的光明。灯芯燃烧发出噼啪轻响,跳动的火苗将围坐一圈的匈奴贵族身影扭曲地投射在粗糙的毡壁上。
空气浑浊,混杂着浓重的羊膻味丶皮革气息丶未散的血腥。
争论已持续了许久。一方是主张归降汉朝的“归降派”,他们声音疲惫,眼神中充满了对富庶长安的渴望和对持续战争丶匮乏生活的恐惧。另一方则决意北迁,不为汉奴。
汉使张骞,身着汉家使节常服,手持象征国威的旌节,静静地坐在归降派一侧。他面容沉静,与周围那些被风霜刻满皱纹丶被苦难磨砺得粗粝不堪的匈奴贵族相比,显得过于“白净”,如同蒙尘明珠落入砾石堆中,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醒目。
又一次激烈的争吵爆发,双方用急促的匈奴语各执己见,唾沫横飞。张骞不动如山,只垂眸看着手中旌节上系着的旄牛尾,就在这嘈杂声中,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帐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沉稳丶矫健,每一步都带着力量感。脚步声停在帐前,外面传来一片压抑着敬畏的丶齐刷刷的问候声。
来了。张骞在心里道。
帐帘猛地被掀开!
一股裹挟着冰碴的朔风灌入帐内,那盏本就微弱的油灯火苗剧烈摇曳,骤然缩小如豆,帐内瞬间陷入更深的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所有人的争吵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一个身影逆着帐外灰白的天光,立在门口。她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裹着一件洗得发白丶边缘磨损的狼皮大氅。单于家族在族人中间有很大的,几乎接近于皇族。而眼前这位大阏氏,伊稚斜的妻子乌木珠,她拥有自己的部衆丶广袤的牧场和成群的牛羊,是草原上真正握有实权的母狼。北迁之议,正是由她提出,并迅速凝聚了一批不甘臣服的追随者。
她的出现,帐内无论归降派还是犹豫者,此刻都下意识地丶带着敬畏地,向她行了一个简朴而郑重的匈奴礼。
张骞握住旌节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发白。他微微侧首,用眼角的馀光向那身影瞥去。
这一瞥,饶是见多识广丶历经磨难的博望侯,心中也忍不住泛起一丝惊愕的涟漪。
他万万没想到,在这匈奴生死存亡之际,能挺身而出丶凝聚人心丶主张举族北迁的,竟是一位女子!
听见匈奴贵族对这个女子的称呼,大阏氏。
她是伊稚斜的妻子,不,应该称呼她为乌木珠。
乌木珠擡步走了进来。帐帘落下,隔绝了寒风,油灯瞬然亮起,她手下的人添了灯,或许是为了维护匈奴最後的体面,灯格外多,格外亮,照亮了她已不年轻的脸,与匈奴贵族们相似的,粗糙,皱纹,疲惫,只是她的眼睛还没有浑浊,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凝聚在了这双眼睛里,凶狠得仿佛要扯下一块肉来。
困兽犹斗。
张骞的手紧握。
乌木珠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神色各异的衆人,最终落在了张骞身上。她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生硬丶毫无笑意的弧度,用带着浓重口音,生涩却异常清晰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道。
“远来的不速之客,阴狠的汉人,离开我的草原,滚出我的毡帐。”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
张骞缓缓起身。他手握旌节,神色平静无波,用流利而标准的匈奴语回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匈奴战败,单于授首。我主天子仁德,不以尔等昔日之卑鄙为忤,愿以礼相待。许尔等保留财産,举族迁往天下最富庶安乐之地——长安。夫人既不识时务,冥顽不灵。既如此,归降之事,作罢。夫人,请自便。”
说罢,他不再看乌木珠,更无视帐内骤变的氛围,径直转身,姿态是十成十的傲慢与不屑,甩袖擡步就要离开。
乌木珠让他自便,底下的人却炸开了锅,
“慢着!”
一声惶急的嘶喊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坐在首位的一位老匈奴贵族猛地站起,布满老年斑和深刻皱纹的手,如同枯枝般死死抓住了张骞即将离去的袍袖。他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渴望。
乌木珠硬气不代表旁人硬气,一时的热血,死战不退的骨气在见到心爱的儿子倒在血泊中还剩下三分,对于更寒冷之地物资难以为继,饿肚子的恐惧,让他们几乎胆寒。
儿子战死的悲痛尚在,但对更北苦寒之地物资匮乏丶活活饿死的恐惧,彻底压倒了残存的所谓“骨气”。他被打怕了,也被长安传说中无尽的繁华和安稳深深诱惑了。
张骞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用另一只手,缓慢而坚定地将老贵族枯瘦的手指一根根从自己的衣袖上拂开。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慢,用匈奴语清晰地丶如同宣判般说道,“我大汉的冠军侯,期待着与你们的下一次见面。”
言罢,他再不留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毡帐,将帐内死寂的沉默和一张张神色各异丶惊恐犹疑的脸甩在身後。
他刚离开,那老贵族如同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回狼皮垫上。随即,一股巨大的悲愤与绝望涌上心头,他猛地再次站起,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瞪着乌木珠,用尽全身力气,用匈奴语发出怒吼。
“乌木珠!你的丈夫!那个贪婪的伊稚斜!他已经抽干了我们部族的血与肉,填进了他那永远喂不饱的野心窟窿里!现在,他死了,就埋在我们无数子弟的白骨堆里!我的儿子!我最心爱的儿子!就死在了他填不满的野心里!”
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那张脸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得如同妖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