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海洋生物研究员阿哲,却患有深海恐惧症。
新来的蝴蝶鱼饲养员小蝶,总隔着玻璃对我笑。
我记录她喂鱼的弧度像在写情书,收集她遗落的丝当标本。
台风夜停电,鱼群在黑暗中翻腾。
她跳进故障水箱抢救濒危鱼苗时,我克服战栗抓住了她下坠的手。
水漫过腰际那刻,我才说出:“其实我研究最久的课题是你。”
病床前她指尖拂过我颤抖的睫毛:“水手先生,你的标本缺了最重要的部分。”
三个月后咖啡馆重逢,她无名指闪着光。
杯中的咖啡倒映着游过的鱼群,我轻声问:“现在研究海马还来得及吗?它们从不会离开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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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族馆的蓝,是种沉甸甸的、带着咸腥压力的蓝。它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巨大的弧形亚克力观察窗,也挤压着我的胸腔。我,阿哲,一个名字印在海洋研究所门禁卡上、每天与海洋生物数据打交道的研究员,此刻正紧紧攥着冰凉的金属栏杆,指节泛白,抵抗着从脊椎深处蔓延上来的、熟悉的麻痹感。
玻璃另一侧,是“蝶翼湾”——专为那群脆弱斑斓的蝴蝶鱼打造的微缩海洋。水流无声涌动,卷起细碎的氧气泡,像撒落的碎钻。橙黄间着墨蓝的蝴蝶鱼,拖着飘逸如纱的长鳍,悠然穿梭在摇曳的珊瑚丛中,姿态轻盈得近乎虚幻。它们每一次优雅的转身,每一次灵巧地啄食附着在珊瑚上的藻类,都带着一种我永远无法企及的从容。这份从容,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着我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
深海恐惧症。这个医学名词冰冷而精准,如同解剖刀划开皮肉。它盘踞在我体内,与我对海洋生物的热爱共生,构成一个荒诞又苦涩的悖论。我能精确分析洋流数据,能背诵珊瑚礁生态系统的每一个环节,能闭着眼指出几百种鱼类的拉丁学名……但只要想到那片无边无际、阳光无法穿透的幽暗水域,想到那令人窒息的巨大水压,胃部就条件反射般痉挛紧缩,冷汗瞬间浸透背脊。像一个被诅咒的水手,终身困在陆地的牢笼里,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眺望那片既渴望又恐惧的深蓝。
“阿哲,又来做‘陆地观察’了?”同事老周浑厚的声音带着调侃,突然在身后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压抑的湖面。
我猛地松开栏杆,仿佛被烫到,迅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指尖残留的冰冷和栏杆的触感提醒着我刚才的失态。我试图让表情恢复成平日实验室里的那种平静无波,但肌肉有些僵硬。
“嗯,”我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无法从观察窗内移开,“来看看‘月光’的恢复情况。”
“月光”,是我们给那条极其珍稀、背鳍末端有一抹月牙状银白斑纹的蝴蝶鱼幼鱼起的名字。它此刻正躲在一丛粉红色的鹿角珊瑚后面,小小的一团,颜色远不如成年个体鲜艳,带着初生牛犊般的怯生生。它的存在,是蝶翼湾的一个希望,也是我每日“陆地观察”的完美借口。
我的视线掠过那些摇曳的鱼影,最终,不受控制地定格在观察窗的另一侧——那个身影上。
她叫小蝶。新来的蝴蝶鱼饲养员。
此刻,她正背对着我,站在一个稍矮些的水箱前。柔软的浅褐色工作服勾勒出单薄的肩线,浓密的黑在脑后随意绾成一个松散的髻,几缕不听话的丝垂落在白皙的颈侧。她微微倾身,一手拿着记录板,另一只纤细的手正伸向水箱的投喂口。动作专注而轻盈,带着一种与周遭沉重水环境格格不入的灵动。
似乎是感应到了我的注视,又或者只是完成了手头的记录,她忽然转过身来。
隔着厚重的、布满细微水痕的玻璃,隔着几米的距离和无数游弋的鱼影,她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我。那双眼睛很大,瞳仁是极深的褐色,在幽蓝水光的映衬下,像沉在水底的温润琥珀。她看见了我,唇角随即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露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像被海水冲刷过的贝壳,带着暖意,瞬间穿透了冰冷的玻璃阻隔,也短暂地驱散了我胸口的滞闷。她甚至抬起手,对着我的方向,幅度很小地挥了挥。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随即又像擂鼓般重重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股燥热猛地冲上脸颊。我几乎是仓皇地、狼狈不堪地移开了视线,假装对旁边水箱里一条慢吞吞游过的蓝吊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能感觉到自己脖颈后的皮肤在烫。真是荒谬,一个研究海洋生物的学者,竟然会在一个饲养员姑娘的微笑面前如此手足无措,像个第一次潜入浅滩就被水母蜇了的笨蛋。
“嘿,阿哲!数据!昨天的水质参数分析报告呢?老陈在实验室快把桌子拍穿了!”老周粗声大气地催促着,声音在空旷的展区走廊里回荡。
这声催促像一根救命稻草,我立刻应道:“就来!”几乎是逃离般,我最后飞快地瞥了一眼玻璃那边。小蝶已经转回身去,继续她的工作,只留给我一个纤细而专注的背影。那抹浅褐色的身影,在深蓝的背景里,像一枚不小心落入深海的蝴蝶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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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步跟上老周,逃离那片令人窒息的蓝,逃离那穿透玻璃的笑容。胸腔里,那颗心还在不规律地悸动着,带着一种陌生的、患得患失般的别扭感。我像个站在船头的见习水手,明明渴望那片壮阔的海,却被脚下翻涌的浪花吓得手脚冰凉。而那只隔着玻璃对我微笑的“蝴蝶”,会不会也像指尖的水泡,轻轻一碰,就消失无踪?
回到实验室,消毒水和海盐混合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冰冷的仪器表面泛着金属光泽。这里的空气干燥、可控,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秩序感。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蝶翼湾那片沉重的蓝色和那个穿透玻璃的笑容从肺叶里挤压出去。
老陈,我们的项目组长,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正焦躁地在实验台前踱步,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台面,出笃笃的声响,像啄木鸟在啃噬木头。
“阿哲!我的活祖宗!”他看见我,立刻像现救星一样扑过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月光’的幼体育与环境应激关联模型的初始数据呢?模拟程序卡在那里快两小时了!那群鱼苗可等不起!”他指着旁边一排恒温水族箱,里面是几尾珍贵的蝶翼湾鱼苗,其中就包括“月光”,它们脆弱得如同清晨的露珠。
“在这里。”我迅从文件架上抽出一个蓝色文件夹,指尖划过光滑的纸面,递给他。动作流畅,带着实验室里特有的精准节奏。这是我熟悉的领域,是我能掌控的“海图”。“模型参数我优化了第三组,加入了上次观测到的微水流扰动因子,应该能跑通。”
老陈一把抓过文件夹,迫不及待地翻开,嘴里念念有词,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嗯…这思路…有点意思…”他嘟囔着,立刻扑到电脑屏幕前,十指在键盘上飞舞起来,暂时把我忘在了一边。
危机解除。我走到自己的实验台前,打开记录本。硬壳封面下,是密密麻麻的实验记录、图表、公式。这本该是今天工作的开始。然而,当我拿起笔,笔尖悬停在雪白的纸页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那个画面:厚重的玻璃观察窗外,幽蓝的水光中,小蝶转过身,唇角弯起,眼睛像沉在水底的琥珀,温润地映着光。那只抬起的手,对着我的方向,很小幅度地挥了一下。
笔尖无意识地在纸页空白处移动。它没有写下任何实验编号或数据。它开始勾勒线条,先是流畅的弧线,那是她微微倾身时腰背的曲线;接着是几缕散落的丝,柔软地垂在颈侧;然后,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微微弯起的弧度,盛着穿透玻璃的暖意……最后,是那只抬起的手,纤细的手指轮廓。
我的笔迹,此刻不再属于严谨的科研记录,它变成了一个笨拙又隐秘的窃贼,在属于数据和理性的领地,偷偷描摹着那个身影。每一笔落下,都像在复刻心跳的轨迹。这不像是在记录,倒像是在写一封永远无法投递的情书,用的是只有我自己才懂的密码。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我猛地顿住笔。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加跳动。我迅翻过这一页,仿佛要掩盖一个不可告人的罪证。指尖却下意识地捻了捻记录本粗糙的纸页边缘。目光落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透明小塑封袋上。那里面,安静地躺着几根极细、极柔软的丝,深黑色,带着细微的卷曲。
那是上周,在蝶翼湾旁边的工具间,我帮忙递送新到的珊瑚营养剂时,“偶然”现的。它们静静躺在清洁过的地板上,像几段被遗落的、深色的丝线。我蹲下身,指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们小心地拾起,仿佛拾起的是某种易碎的珍宝,然后鬼使神差地放进了这个袋子里,带回了实验室。
它们现在躺在这里,和旁边玻璃器皿里浸泡的鱼类鳞片、组织切片样本放在一起。一个荒谬的对比。我的“研究”对象,不知何时,早已偏离了轨道。
我拿起那个小小的塑封袋,对着实验室顶灯苍白的光线。几根丝在光线下折射出细微的光泽。深海恐惧症让我对那片未知的深蓝充满敬畏与退缩,可此刻,另一种更为陌生的、带着致命吸引力的“深海”却悄然将我包裹——那是关于她的一切未知。她的笑容,她的专注,她偶尔哼起的、不成调的小曲,她工作时微微蹙起的眉头……都像深海里光的未知生物,吸引着我,又让我患得患失,像个怕水的水手,笨拙又别扭地守在自己的小船里,既渴望靠近那片光芒,又恐惧着未知的漩涡。
我小心翼翼地将袋子放回原处,紧挨着一枚标注着“iata(珊瑚鳟)”的鳞片样本盒。指尖残留着塑封袋冰凉的触感。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摊开的实验记录本上,翻到空白的一页。这次,笔尖落下,终于写下了今天第一个正式的实验记录编号。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下来,厚厚的铅灰色云层堆积在远处海平线上方,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风开始加大,撞击着实验室的窗户,出低沉的呜咽。一种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海水,悄悄漫过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