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他停下拨弦,下巴朝那标题扬了扬,“毕业音乐节压轴,就它了!白居易要是听见他的大作被电吉他‘霓裳羽衣’扫弦轰炸,不知道会不会掀棺材板?”
温书砚没笑,她拿起那张墨迹淋漓的谱子,目光扫过那些被强行扭曲、嫁接在古老诗意之上的狂放音符符号。“原句的节奏和情绪,你考虑过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戳破了少年人膨胀的气球,“‘六军不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这种悲怆,几个强力和弦砸下去,合适吗?”
陈弦脸上的兴奋淡了下去,他挠挠头,难得地露出沉思的表情。修复室里只有窗外梧桐树叶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抬起头,眼神里少了几分狂狷,多了些认真:“你说得对。光砸不行,得像你修书那样,得…得‘修复’它,用现在的声音,把骨头里的魂儿给叫醒。”他拿起谱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长恨歌》三个字,“帮我,书砚。你是最懂这些老骨头怎么‘呼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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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书砚没说话。她转身从自己修复台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扁平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沓她自己誊抄的《长恨歌》笺注,字迹清雅工整,每一处典故、每一个值得玩味的字词旁,都用更小的朱砂批注写得密密麻麻。她把木盒推到陈弦面前。
陈弦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捧起一张笺注,手指拂过那些娟秀的墨迹和朱砂小字,仿佛触摸着某种失落的密码。“太牛了……”他喃喃道,眼神在笺注和她平静的侧脸之间来回移动,最终化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找你没错!温老师!”
排练地点最终定在了学校老区边缘一个废弃的小广场。几级断裂的石阶,几丛半人高的荒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投下浓密的阴影,将城市的喧嚣隔开。这里成了他们秘密的据点。陈弦的吉他社成员们——鼓手、贝斯手、键盘手——一开始对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排练颇有微词,尤其听说主唱要搞《长恨歌》摇滚版,更是面面相觑。
“弦哥,咱搞点躁的行不行?这玩意儿…能嗨起来吗?”鼓手阿哲敲着鼓棒,一脸怀疑。
“嗨?”陈弦把温书砚那份厚厚的笺注拍在音箱上,激起一层薄灰,“我们要的是这个!”他指着那些朱砂小字,“白居易的‘恨’!皇帝的悔!美人的血!比你们那些情情爱爱带劲一百倍!都给我好好啃啃!”
他把温书砚推出来:“这位,温老师,古籍专家,也是咱们这曲子的‘魂’!都听她的!”
排练磕磕绊绊地开始了。温书砚安静地坐在角落的石阶上,膝头摊着笺注本。陈弦抱着吉他,时而激烈地扫弦模拟“渔阳鼙鼓动地来”,时而拧出尖锐的啸叫表现“宛转蛾眉”的惨烈。当乐队试图用纯粹的力量去冲撞那古老的文本时,温书砚清冷的声音总会适时响起:
“这里,‘行宫见月伤心色’,情绪是沉下去的,不是顶上去的。”
“‘夕殿萤飞思悄然’,需要空,不是满。”
有时争论会变得激烈,键盘手坚持要加入华丽的合成器音效铺底,贝斯手觉得副歌riff(反复段落)不够重。陈弦往往站在温书砚这边,他像一头扞卫珍宝的年轻雄狮,据理力争:“听温老师的!这词儿里的骨头,得用对劲才能摸到!”
排练间隙,陈弦会凑到温书砚身边,递给她一瓶水,或者一颗从校门口那家“时光糖果铺”买来的玻璃纸水果糖。糖纸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他喜欢看她小心剥开糖纸,把晶莹的糖果含进嘴里的样子,腮边会微微鼓起一点。有时他自己也塞一颗,嘎嘣嘎嘣地嚼着,含糊不清地问:“书砚,你说,白居易要是听到我们这么搞,是会气疯,还是会觉得…嗯…挺酷?”
温书砚含着糖,舌尖感受着那淡淡的、恰到好处的甜意在口腔里化开,目光望着老槐树缝隙里漏下的金色光斑,没有回答。风穿过荒草,出细微的声响。只有她自己知道,口袋里那张硬硬的卡片边缘,正硌着她的指尖。那是她昨天写的,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广场公园轻刷着和弦,不敢偷偷看你的脸。”她终究没有勇气送出去。
毕业音乐节决赛夜,体育馆人声鼎沸,灯光炫目。温书砚坐在前排靠边的位置,手心一片冰凉濡湿。她能清晰地看到台上陈弦的侧影。他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打在他身上,那把电吉他像他肢体的延伸。他额前的碎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眼神专注得近乎燃烧,紧紧盯着前方,仿佛穿透了喧嚣的人群,看向某个只有他知道的远方。他身后的乐队成员也都绷紧了神经。
前奏响起。不是狂轰滥炸,而是一段由陈弦木吉他弹奏的清冷旋律,带着古琴般的韵味,空灵而辽远,瞬间压下了场内的嘈杂。温书砚的心猛地一跳——这正是她笺注本里对“汉皇重色思倾国”开篇基调的建议!
紧接着,电吉他失真音色猛然切入,模拟出沉重的鼓点(“渔阳鼙鼓动地来”),贝斯低沉地轰鸣,键盘用萧瑟的合成音效铺出“九重城阙烟尘生”的乱世图景。陈弦开嗓,声音并非嘶吼,而是带着一种压抑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唱到“侍儿扶起娇无力”,旋律陡然变得妖异而扭曲,电吉他出一连串滑音和啸叫。而当“六军不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时,所有乐器骤然收束,只剩下陈弦清唱,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在短暂的死寂后,鼓和贝斯以最狂暴的姿态炸开,如同惊雷,如同铁蹄践踏!
温书砚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她看到陈弦在强光下闭着眼,脖颈上青筋隐现,汗水顺着下颌线滚落,砸在闪亮的琴身上。他在燃烧自己,用全部的生命力去点燃那千年前的悲歌。
高潮部分来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陈弦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扫过全场。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一把拔掉了电吉他的连接线!在乐队震撼的器乐轰鸣中,他抱起了舞台角落事先准备好的一把古朴的、音色沉郁的七弦琴!那不是道具,温书砚认得,那是他费尽周折借来的真正的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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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声的狂暴浪潮与古琴苍凉、悠远的泛音骤然交织、碰撞!现代摇滚的极致力量与千年古韵的深沉回响,在体育馆巨大的空间里轰然对撞、缠绕、升腾!如同历史与当下的灵魂在隔空对话!那声音越了单纯的“好听”或“震撼”,它直击心灵,带着一种撕裂时空的悲怆力量!
台下一片死寂,随即爆出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和掌声!许多人站了起来,疯狂地挥舞着手臂。
温书砚也站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眼眶热。她看着他,看着他在光与声的洪流中心,抱着那把古琴,像一个连接古今的巫师。
然而,音乐余音还在场馆梁上萦绕,掌声未歇,一个冰冷、带着权威怒意的声音通过麦克风炸响,瞬间冻结了全场的狂热:
“胡闹!简直是糟蹋经典!无法无天!”
主评委,一位以扞卫古典文化正统着称的老教授,脸色铁青,猛地拍案而起,甚至带倒了面前的矿泉水瓶。他指着台上抱着古琴、汗水淋漓的陈弦,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长恨歌》是什么?是千古绝唱!是盛唐悲歌!不是给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拿来哗众取宠、用电吉他乱劈乱砍的摇滚调料!对先贤毫无敬畏!对文化毫无尊重!这是亵渎!是犯罪!”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竟一把抓起面前的评委铭牌,狠狠摔在桌面上!“哐当”一声巨响,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原本热烈的气氛瞬间跌至冰点,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台上,乐队成员们脸上的兴奋和汗水瞬间凝固,变得苍白而错愕。鼓手阿哲手中的鼓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陈弦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依旧打在他身上,却像冰冷的探照灯。他抱着那把沉重的古琴,刚才演奏时的神采和力量从他眼中迅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当众扒光般的茫然和僵硬。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琴弦上。他看着台下评委席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出。
温书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看着陈弦孤零零地站在强光下,像一座被瞬间抽去灵魂的雕塑。评委席上其他评委有的面露尴尬,有的低头不语,无人出声反驳那位权威的雷霆之怒。主持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滚下去!”观众席后排,不知哪个角落,一个尖利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浓重的鄙夷。
紧接着,“嘘——!”更多的倒彩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像毒蛇吐信。有人开始高喊:“糟蹋文化!滚蛋!”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不知从哪里飞出一个喝了一半的塑料饮料瓶,划破混乱的空气,“啪”的一声,不偏不倚,狠狠砸在陈弦的额角!
温书砚的心猛地一缩,仿佛那瓶子砸在了自己身上。她看见陈弦的身体晃了一下,额角迅红肿起来,一道细细的血痕蜿蜒而下,刺目地滑过他苍白的脸颊。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低头看着指尖那抹鲜红,眼神空洞得吓人。
混乱中,温书砚不顾一切地奋力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向后台冲去。后台入口狭窄而昏暗,充斥着汗味、烟味和演出道具混杂的气息。她一眼就看到了陈弦。他独自一人,背对着入口,靠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旧音箱上。那把沉重的古琴被他随意地放在脚边,琴弦似乎都黯淡了。他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捂在额角,指缝间能看到凝结的血块。
“陈弦!”温书砚冲到他面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缓缓抬起头。额角那道被饮料瓶划破的口子不深,但红肿得厉害,血已经半凝固,黏住了几缕汗湿的头。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麻木和深深的疲惫。看到温书砚,他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书砚啊……”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没事…小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