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父将那份文件推到了他面前。是一份放弃进一步积极治疗,转为保守维持的同意书。最下方,需要直系亲属和他的签名。他是未婚夫,法律上,他还没有资格决定她的生死。但在情感和道义的天平上,他的选择,至关重要。
一支笔塞到了他冰凉的手里。
他的手抖得厉害。笔尖悬在纸张上空,像一个即将宣判的铡刀。他抬头,看向icu那两扇紧闭的、沉重的门。苏晚就在里面。那个会对他笑,会和他闹,会在他熬夜画图时悄悄给他披上外套,会眼睛亮地描述他们未来工作室模样的苏晚,就在里面。
签下去,就是放手。就是承认无力回天。就是……用她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弱的生机,去换取活人的“解脱”和“未来”。
一种巨大的、令人作呕的虚弱感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掏空,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挣扎,都在这一刻流失殆尽。
笔尖落下。
“林序”两个字,歪歪扭扭地落在纸上。不像他的名字,倒像是什么丑陋的、无法辨认的符咒。
他签下了她的死亡通知。用她的命,换取了活人的“自由”——从那无底洞般的医疗费用里脱身,从那漫长无望的守候中解脱的自由。
多么可耻的自由。
笔从他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出清脆的“啪嗒”声。苏母压抑的哭声终于变成了嚎啕。苏父像是瞬间被抽走了脊梁,瘫软在椅子上,老泪纵横。
林序却哭不出来。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份签好名的文件,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随着那个名字,一起死去了。胸腔里空荡荡的,只有穿堂风过的呼啸声。
“又想起了不好的事,对吗?”
她的声音再次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打断了他那几乎要溺毙在过去的回忆。
林序倏地睁开眼。雨还在下,穿过她淡蓝色的身影,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带来真实的凉意。他依旧站在梧桐树下,与这个非人的存在对峙。周围的世界恢复了流动,行人匆匆,车辆碾过积水出哗哗声,但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她和她的声音,清晰得可怕。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紧,出的声音嘶哑难听,“晚晚……真的是你?”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微微偏着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神色。“你看起来糟透了,序。”她叫了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那是他们热恋时她最喜欢的称呼,“又没好好吃饭睡觉?”
这太过平常的、带着关切的话语,从这样一个非常态的存在口中说出,显得无比诡异,又精准地戳中了林序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他这七年,何止是“没好好吃饭睡觉”。他像个苦行僧,不,像个自我惩罚的囚徒,疯狂地工作,用无尽的忙碌填满所有时间,拒绝任何可能的新的开始,把自己放逐在回忆的荒漠里。他住在她曾经最喜欢的那间公寓,保持着里面的陈设原封不动,仿佛她只是出门买杯咖啡,下一秒就会用钥匙转动门锁,笑着喊他:“序,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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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没有。再也不会有了。
“为什么……”林序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厌恶的怯懦,“为什么现在……出现?”为什么不在他最初痛不欲生、夜夜买醉的时候?为什么不在他无数次站在天台边缘、险些纵身一跃的时候?偏偏在他似乎……似乎稍微“习惯”了这种行尸走肉的生活,甚至在旁人眼中已经“重新开始”的时候?
她沉默了一下,身影在雨幕中似乎波动了片刻,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时间……对我没有意义了,序。”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空茫,“我只是……感觉到你。你的痛苦,从来没有停止过,它像潮水,一直在那里,涨落,呜咽。”
她抬起手,指向马路对面他们刚刚离开的图书馆。“你还在看我们当年都想买的那些书。你还在听她最喜欢的那个乐队的歌。你甚至……试图去尝她最爱吃的那家甜品店的新品,尽管你知道,你并不喜欢那种甜腻的味道。”
林序僵住了。她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那些他独自一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完成的近乎仪式般的怀念。她都知道。她一直都在“看”着?
一种被彻底窥破的恐慌,夹杂着一丝病态的、扭曲的慰藉,涌上心头。
“跟我来。”她忽然说。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一种轻柔的、不容置疑的指引。她转过身,那淡蓝色的身影像一缕轻烟,飘向图书馆旁边的一条小巷。那是通往他们曾经租住的旧公寓楼的方向。
林序几乎没有犹豫,抬脚跟了上去。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和肩膀,布料黏在皮肤上,又冷又重。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个飘忽的身影,仿佛她是迷雾中唯一的灯塔,即使那灯塔指引的方向,可能是更深沉的黑暗,是再次将他撕碎的回忆风暴。
他跟着她,走过湿滑的青石板路,穿过晾晒着衣物、弥漫着饭菜香气的老旧楼道。邻居家的电视声、孩子的哭闹声、夫妻的拌嘴声……这些鲜活的生活气息,与他内心死寂的荒芜,与她非存在的缥缈,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他们停在了那扇熟悉的、漆成墨绿色的铁门前。
门关着。隔壁那盆她亲手种下的绿萝,历经七年,已经长得异常茂盛,肥厚的叶片从栏杆上垂落下来,绿得刺眼。
她停在门前,身影似乎凝实了一些。她抬起手,做了一个推门的动作。当然,她的手穿过了门板,没有任何实质的接触。
但林序口袋里的钥匙串,却突然自己动了一下,出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伸手进口袋,摸到了那串冰凉的钥匙。七年了,他一直没有换掉这里的锁,也一直保留着这把早已磨得光滑的旧钥匙。他像个守墓人,固执地守护着这座爱情的陵墓。
他颤抖着,将钥匙插进锁孔。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麻。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勇气,去推开这扇通往过去的大门。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灰尘、老旧木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很暗,窗帘紧闭着,只有门口透进去的一点微弱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一切都和他最后一次离开时一模一样。沙、茶几、书架……甚至沙上随意搭着的那条她常用的米白色披肩,都还保持着原样,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她先他一步,“飘”了进去,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他们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散出一种极其微弱的、珍珠母般的光泽,成为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光源。
林序迈过门槛,脚步沉重。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踏碎一层时光的薄冰。他看见书架上层,还摆着他们一起旅行时买的纪念品;看见墙角的画架上,还绷着她未完成的那幅海景油画;看见茶几上,两只马克杯还静静地放在那里,仿佛主人刚刚离开。
回忆如同沉船,带着巨大的压力和破碎的声响,从心底最深处轰然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