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迟疑的郑重。指尖先轻轻触碰到纸页的边缘,感受着那种粗糙的质感,然后,整个手掌才覆盖上去。他的指腹,极其缓慢地、一遍遍地抚过那些墨迹的凸起,那些被力透纸背的笔划刻下的细微沟壑。
他闭上了眼睛。
沈夏屏住呼吸。她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眉心几不可见地蹙起,像是在抵抗着什么,又像是在极力感知着什么。他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在那谱子的某一行反复逡巡,仿佛盲人在阅读盲文,试图通过触摸,来捕捉那些早已消散在时空里的声音、情感、乃至灵魂的颤栗。
这不是一个听觉层面的“听”,而是一种更原始、更直接的,用触觉与记忆构建的“聆听”。
他没有哭,脸上没有任何可以被明确解读为悲伤的表情。但沈夏却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恸,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沉重得让室内的空气都几乎凝固。她仿佛能看见,那些沉默的音符,正顺着他的指尖,逆流回他的身体,在他空旷的心野里,掀起一场无人得见的风暴。
她悄然起身,没有打扰他,轻轻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门外走廊清冷的灯光下,沈夏背靠着冰凉的墙壁,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她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眼角,那里是干的。可心里某个地方,却像是被那无声的风暴淋湿了,一片冰凉濡湿的涩意。
她终于触碰到了那片荒原的边缘。而荒原之下,并非空无一物。
那天之后,陆弦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松动。他依旧不说话,不听外界的声音,但对沈夏带来的那些“无声之物”,表现出了多一点的、默许般的接纳。沈夏有时会陪他在庭院里散步,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像两座移动的、互不干扰的孤岛。深秋的庭院,草木凋零,的确像一片微缩的荒原。
直到那场雨的到来。
夜半时分,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狂暴地捶打着玻璃窗,出噼里啪啦的巨响,间或有闪电撕裂夜幕,短暂的惨白照亮房间,随即是滚雷炸响,震得人心头颤。
沈夏被雷声惊醒,职业本能让她立刻想到了陆弦。这种极端天气的噪音,对他那样封闭自我的人,会不会是另一种形式的摧残?
她披上外套,拿起手电,快步穿过连接主宅与侧翼治疗室的回廊。雨声喧嚣,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单一的、狂暴的声响。
治疗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手电的光柱划破黑暗,沈夏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墙角沙里的身影。
陆弦整个人缩成一团,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头深埋在臂弯里。他不再是那个永远挺直背脊、沉默而疏离的形象,而是在电闪雷鸣中,脆弱得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他的身体在无法自控地抖,每一次雷声炸响,那颤抖就变得更加剧烈。
沈夏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关掉手电,借着窗外不时亮起的闪电光芒,慢慢走过去。她没有试图说话——在这样巨大的噪音下,言语毫无意义。她只是蹲下身,保持着一个不具侵略性的距离,静静地陪着他。
一道极其刺眼的闪电过后,是几乎同时响起的、近得仿佛就在屋顶炸开的惊雷。陆弦猛地一颤,抬起头来。
惨白的电光中,沈夏看清了他的脸。没有泪,但他的眼睛,那双总是空洞地望着虚无或者紧闭着的眼睛,此刻盛满了赤裸裸的、未经任何掩饰的恐惧与痛苦。那是一种被从最坚硬的壳里硬生生剥离出来的、无处遁形的脆弱。
紧接着,黑暗重新降临。但在那视觉残留的影像里,在随之而来的、几乎要震碎一切的雷鸣声中,沈夏确信自己看到,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从他眼角倏然滑落,划过苍白的脸颊,像一道微弱的、挣扎着划过漆黑夜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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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完泪看光划过夜。
诗句的下一句,在此刻得到了最残酷、也是最真实的印证。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蹲了多久。雨势渐渐变小,雷声也滚向了远方,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残破的夜晚。陆弦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他重新低下头,将脸埋了回去,恢复了沉默。但那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感,依旧笼罩着他。
沈夏的腿已经麻了。她极其缓慢地、尽量不出声音地站起身,退出了房间。
回到自己的住处,她毫无睡意。倒了杯水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过的、清冷的世界,东方已露出了些许鱼肚白。她想起陆弦眼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微光,想起他颤抖的肩膀,想起他抚过乐谱时专注而痛苦的神情。
她拿起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下了那完整的一段:
你微笑的瞬间,心绪像断了弦。
拥抱是荒原中的昙花一现。
如果心下雪,
沦陷,
流完泪看光划过夜。
写完,她放下笔,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是温的,流过喉咙,却带不起丝毫暖意。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从她决定接手这个病例的那一刻起,或许就更早,从她第一次读到关于天才小提琴手陆弦的报道,被他琴声里那种不顾一切的燃烧感所震撼时,就已经不同了。
那不是同情,不是职业性的关切,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看到了同类般的触动。他的荒原,何尝不是她内心深处某片领域的映照?
只是,他的雪,下得太大了,覆盖了一切。
而黎明前的此刻,万籁俱寂,唯有未干的雨水,从屋檐滴落,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像是为那未完成的诗,敲打着寂寥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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