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66)至德元载八月初一
八月的第一天,灵武城内下起了雨。那雨来得甚急,天地间成了一片墨色。杨炎立在朔方节帅衙署的檐下,连室内的说话声也听不清。他望着檐外瀑布一般的雨幕,简直难以设想,灵武在时人口中,原是一个尘沙侵路丶黄云漫天,终年没什麽雨水的所在。
他昨日才到灵武,今日见过了新皇和广平王,明日就要走了。太子七月十二日在灵武自行即位的事,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和与他一处作战的李光弼最先得知。郭子仪等几位将领带了数万兵马到灵武,以振君威。身在上党的程千里也得了消息,他已分了一些兵力给李光弼,手中并无多馀兵马,故而只遣使送了贺表到灵武。杨炎便是那名使者。
新帝登基不到一月,初时文武官员甚至不满三十人。灵武地处塞外,没有弘壮的屋宇可以充作庙堂,新帝的朝廷暂设在朔方节帅的官署中。这境况看来凄惨,杨炎却不这样认为。他们不甚熟悉新帝,不知他能否成为一位平叛复国的英主。但广平丶建宁二位郡王俱是英姿勃发丶勇毅非常的青年,想来……
“这麽大的雨,在长安也少见。”
广平王李俶出了门,立在杨炎身边。杨炎稍稍退後,施了一礼,觉得郡王这话未免萧瑟,便斟酌着答道:“臣的家乡亦然。臣是……”
“我记得,你是岐州人。”李俶笑了笑,“你们那年的进士科在曲江宴游时,我去了的。你是你们那一科的探花使,是罢”
“啊,是。”杨炎忍不住笑了。上皇亦曾问过他,“你这样的美少年世所罕见,他们择探花使时,岂能舍你而取他人”。李家祖孙喜欢美人,大概已成了深入骨血的习惯。
而李俶的说法,果然与上皇大为相似:“我当日留意过,你是你们那一科最年少英俊者。那一年的杏花开得好,你折的是杏花。”
杨炎恪守礼节,不敢正视郡王的面孔。但李俶站得近,他稍一擡眸,就能看见郡王干裂的嘴唇。他是个极精明的人,但他们正站在塞外的暴雨里。他实在不知,此时此地,他该如何与郡王共同追忆那个春日的曲江杏花。让他难以面对的,恰恰不是新帝朝廷这艰难的境况。反而也许是李俶话里的那一丝轻快。杨炎想,郡王是太劳累了。他在烦剧的军务之中,难得窥见一点春光的旧影,便情不自禁,说个不住。
“……当日我问了身边的人,算起来,你还比我小一岁,却已经中了进士。我那时想,我也喜欢读书,但若是去考进士,可就不知能否中式。”李俶笑道。
这话杨炎能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有君的事业,臣有臣的事业。读书明理,忠君报国,是臣子该做的事。”
杨炎的话中规中矩,虽不完全合于李俶的期待,但在这种动荡时节,他也乐意听到臣子讲论君臣纲常:“嗯,是这个道理。君君丶臣臣,父父丶子子……说来,杨郎与我年龄相若,有几个孩儿了”
杨炎脸上一红:“臣尚未有娶。”
“什麽读书我不如你们,此事上我却大胜了……”李俶诧异,又笑了起来,“你做官了,该不至于没钱婚聘。或者,你有心爱的婢妾,不愿见她受到主母役使折辱,宁可为之不婚”
这样的男子不是没有。当年庐陵公主的儿子乔知之,即因宠爱一名侍婢,而迟迟不肯娶妇。杨炎又是一阵窘迫。秋雨寒凉,而他双颊发热:“臣……也不是……”
“大王,我能与杨判官说两句话麽”雨停了,两名女子自衙後的廊下绕了出来。当先的那人白衫红裙,身影清羸。
李俶和杨炎俱是一怔。李俶不觉蹙眉,旋即放缓了脸色:“怎地”
“没什麽大事。妾身记得杨判官善画,昨日在旁边的佛寺里见到前人画壁,想要请教一下。”崔妃道。
李俶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同往,自去处分军务。杨炎纵然不解,也只能跟着崔妃出了衙署,进了不远处的一所佛寺。只这几步路,他的靴子就沾满了泥水,崔妃的鞋子也脏了,但她并不在意,步子不紧不慢。
灵武虽僻处北地,尚佛之风亦甚深重,後殿的壁画显系精心之作,颇有西域风味,许是远自西方而来的前朝画匠所作。崔妃停在一面摹写须摩提女焚香请佛的墙壁前,默默细看画中的花树和孔雀。直到外头又下起了雨,她才道:“我方才听见,杨郎自言尚未娶妇”
“是。”
“那个姓何的胡人女郎……”雨声里,崔妃的话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杨炎猛然擡头,才要说什麽,崔妃摇手道:“不要惊慌。我将旁人尽数遣开了,你说实话罢。”
“臣……”杨炎咬了咬牙,“臣久未见到何六娘了。”
“你没有将她留下”崔妃瘦得没了旧日的模样,两只眼睛显得越发大了,直视着杨炎时,几乎有几分骇人。杨炎拿捏不准“留下”二字究竟何意,只得道:“国家动荡,臣……力不及于此。”
“……是麽。”崔妃蓦然笑了,“真没意思。”
她後面四字说得轻,杨炎倒也听见了。他忽觉难堪,脱口道:“臣若不能以何氏为妻,便也不以旁人为妻。”
“那麽,杨郎是要效乔补阙故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