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兵士依言而行。
禁苑中囚禁的三十馀名大唐将领,大多都还醒着。有些人是隐约听见了蹄声,心知洛城局势有变,有些人则只是长日失神,无法入睡,哥舒翰和程千里亦然。兵卒拔刀指向哥舒翰。他蓦地笑了。刀锋入肉,划过他颈上的陈旧伤痕。他平生四处征战,一身金疮无数,难以一一分辨,但这一处不同。他在潼关大败,自杀不成,喉间留下了这道伤口。他被带到安禄山面前,然後有个娇美的丶执拗的胡人少女,为他清洗伤处,擦拭敷药,又向他跪下,求问某人的下落……
那个女郎寻到杨炎了吗
哥舒翰并不好奇。他只庆幸他可以死了。
人但凡自杀一次不成,就很难再次自杀。他感谢来杀他的人。他至今还不知道,安禄山比他先死了。
这一夜未能入眠的人,当然不止洛城的安庆绪和严庄。狸奴没有睡,杨炎也没有睡。
第一缕曙色映入帘中时,杨炎从柩边站起。他洗了脸,揩了齿,在书案後坐下,为父亲写行状。逝者的亲属或托人,或自作,写清逝者生时的事迹,再将行状送给撰写墓志的作手。後者依据行状,才能撰成一篇篇虚美而隐恶的志文,志文刻在石上,随死者长埋地下。杨播一生行迹简单,出仕不久即弃官归养老父,行状原不难作。至于墓志的作手,杨炎已经思虑过了。太原少尹王缙,是最佳的人选。他和兄长给事中王维自年轻时便是知名的墓志作手,兄弟二人皆写得锦绣文章,又有孝名。
杨炎才写了一半,家仆来报:“行在那边来了两名宫人,说广平王妃召何六娘入见。”俄顷,又有人禀报:“宪部尚书颜真卿亲来吊问。”
狸奴穿过前院时,正遇上那个身着素服的清健身影。
颜真卿同样瞧见了她。他掸了掸袖口,温和道:“你们辛苦了。”
昨日皇帝也说过这句话。可狸奴晓得,颜真卿说这句话,可比皇帝难得多。她一叉手,垂眸道:“颜公来吊问,杨郎必定十分欣慰。”便出了院门。
颜真卿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他们临终时看见的最後一个人,是我……没有人能救他们,我也不能。但他们在这人世间见到的最後一个人,待他们并无半点恶念,而且……真心期盼他们升天得乐,来世再无苦厄……”
我不如信了罢。颜真卿想着,向出堂相迎的杨炎走了过去。
这座暂作行在的宅院,狸奴已来过两回。这一回,她被引到了後宅。室内虽烧着炭火,却似乎总有些冷意萦绕不去。她裹了裹身上的袍子,双膝跪倒:“王妃一向好在”
“今日免了那些俗礼,你坐着说话罢。擡起头来。”
上首传来的声音嘶哑急促,狸奴几乎没认出那声音的主人。她擡脸,一时失语。
那年三月三日曲江边,她见到的广平王妃,那个银红衫子石榴裙的广平王妃……
不是这样的。
今日的王妃仍然穿着红裙,可她……
“小胡女,你别作出这副模样。我还没死呢。再说,我打骂过你,还差一点害了你的命。就算我死了,你也该欢喜才是。”崔妃叫人递上热汤,又呵斥狸奴。
“是……是。”狸奴竭力收起悲色,“王妃……我也不小了。”
“是了。我比你年长好多,便觉得你还是孩子……你那年才十六岁十七岁也过了好几年了。如今再看你,依旧没有半点长进。”
崔妃自顾说着,简直不容狸奴插话。她招了招手,叫狸奴靠近:“过两日我们就随圣人回长安。我想你多半要留在凤翔陪着杨炎,因此今日叫你来说话。你在常山郡那边,吃了很大的苦头罢有没有受伤那个姓张的……”
狸奴连连摇头:“没有,他没有欺侮我。他待我很好。”
“真的”
“是,他……他送了我一把刀。”
崔妃笑了笑:“他竟肯周全你们,我可没想到。我记得他当年的样子。”
“王妃也为我们费了好大心力,我听说了。我还不曾当面向王妃道谢。”狸奴在座上叩头。
崔妃翻个白眼,骂道:“蠢材。我说过了,不要行这些俗礼。”她从案上拿起一只檀木匣子,“我曾对杨炎说,要给你添一份嫁奁。待到你们成婚的时候,我应当已经死了,所以今日一并交给你。这份历簿上的器物,我命人存放在凤翔开元寺中,他们不敢侵吞。你出嫁之前,自去取了便是。”
“多谢王妃。”狸奴双手接过。
“你眼睛和鼻子一红,就好像兔子一般。当真又丑又蠢。”崔妃满脸嫌弃,丢了一方帕子给狸奴。她看着狸奴擦脸,自己端起热汤喝了两口,忽道:“连我在内,这麽多人愿意周全你们。你们可一定要好好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