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第二日,那市井之间,方士闻听李少君之事后的各自藏匿,并不影响酒肆之间的酒水芬芳,在夏季的热力里又蒸腾了上来。
不仅没因昨日的一场殴打而淡化,还酝酿得愈发浓烈醉人。
坐在酒桌边的高个子就被熏得脸色泛红,指着一头笑道:“你们瞧瞧,这店家也是个妙人,昨日河间王兄弟动手砸下的陶壶碎片,都没让人撤走,就等着今日我们这些好事之人来此地鉴赏,看个迟来的热闹。”
“何止呢,你们听你们听。”
要不说有些人就是做生意的料呢。
李少君被捕,武安侯的死有了解释,皇帝没丢脸面,宗室自有功劳,这出大戏里,除了路过挨骂的郑当时和已经身处廷尉大狱中等着戴罪立功的李少君,几乎没多少受伤的人。至于被李少君欺骗损失钱财的人,也已有通告下达,会从李少君的住处搜捕,一应钱财分还苦主。
那又有什么不能宣扬的?
不仅要说,还要大说特说,让大伙儿都来此地听个响。
夏季本就天热,在此说道的大嗓门讲到了激动处,直接捋起了衣袖,继续慷慨激昂地说道:“两人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相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但那河间献王之子,是何等敏锐的眼力,定睛一看,就觉这李少君多有不妥。说时迟那时快——”
“东方朔!东方朔!”先前那半醉的青年跳将起来,转头看到自己的另外一名同伴,顿时就被气笑了,伸出手来推搡了他两下,“我们在这儿看热闹呢,你怎么还能睡着了!”
“啊……哦。”被推醒的男人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子。
这一坐直,他便在人群中变得醒目了起来。谁让他不仅身量很高,还在头上戴了一顶不低的帽子,愣是把他又拔高了一重。
可他的容貌虽端正,这一睁开眼睛,便显得玩世不恭了些,少了几分稳重的气度,怎么瞧,都不像朝臣的股肱要员。
他把嘴一撇:“怎么,不能睡着吗?这午后的天气,是真适合打个瞌睡,再回去继续上职。”
隔壁桌一人听到了他这话,开口道:“徐兄,你也别问东方兄为何睡着了。他这人是个怪胎,你又不是不知道,也尽干些古里古怪的事情。说不定,昨日河间那位宗室所为,在他看来还不如他之前骗马夫说话,趁机给自己讨个前程的事情有趣呢!”
说话之人晃荡着酒,哈哈笑出了声。
但见东方朔听了这讥诮的话也不生气,反而比他笑得还灿烂,他又有点笑不下去了:“你这算什么意思?”
东方朔伸了个懒腰:“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那猜测着实不怎么样。”
他扭头,朝着那边的“说书”之人喊道:“喂,老兄,我送你一段结语,你要是不要?”
酒肆的老板从柜台后探出了脑袋,强答道:“要要要,如何不要?东方先生是聪明人,总比我们能说会道。”
东方朔坦然地接下了这句夸奖。
他二十一岁就敢向当今天子上书自荐,赢来了待诏公车的机会,二十二岁就敢又争一争,用不太寻常的办法赢得了升迁的机会。怎么不算一种人才。
此刻品鉴着昨日的一出大戏,他抄起一旁的筷箸,往那陶碗上一敲,就成了当当作响的节奏。
周围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他也不觉赧然,张口就道:“昨日种种,正所谓——”
“假药假丹假神仙,刘稷一拳现真言。”
“哈哈哈哈……”周围一群人等,全笑了出来,其中更有人张口就挖苦道:“东方朔啊东方朔,难怪陛下更喜欢司马长卿的文采,不喜欢你那两篇贺皇太子出生的辞赋,就你这白话……”
东方朔当当两筷子,把那人的话打断了,自顾自地把后半句接了下去:“京师有喜,是那——”
“陛下讨得武安债,淮南祝酒河间添。”
他把“乐器”一丢,高声赞道:“善!大善!”
众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也跟着夸道:“是是是,善,此为大善!”
“善善善……”
酒肆内的掌声也随之响了起来。
这话说得好,淮南王翁主作证,河间献王之子出力,了却了陛下的一桩心愿。
就连那瞧不上东方朔做派的人,也不太方便抓着文采说话,只得话锋一转,问道:“听闻你们昨日都得了御赐之酒,不知你这待诏金马门的近臣,可曾见过你口中那位一拳现真言的宗室?”
“对啊,陛下将其邀入宫中相谈,你见没见过?”
问话之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笑道:“忘了忘了,你东方朔自己说的,你那不叫待诏金马门,而叫避世金马门,既是避世之人……”
东方朔权当没听到这句话,他的目光一偏,忽然自远处攒动的人头中捕捉到了什么,辨识到了一张他颇有印象的一张年轻面容。
下一刻,他的眉毛便飞了起来:“怎么没见过?这不就马上要见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