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林斐然第一次这般收花,一时有些拘束无措,抬起的手十分僵硬地换了几个姿势,也不知如何得体接过。
毕竟在她的认知中,送花难免有些特别的寓意,但如霰只是为了帮她,并无他意,故而她想以一个更为尊重的姿态接下。
如霰见状觉得好笑,扬眉道:“怎么,觉得我的花烫手?方才挟住那只纸蝶时,怎么不见你犹豫不决?”
林斐然不知怎么突然牵扯到纸蝶上,她道:“草草接下,未免不够重视这份襄助之意。”
这般回答实在不出所料,但如霰还是弯了唇角:“只是几枝花而已。”
林斐然终于将花平举接过,认真行了一个道礼:“不论是花是草,不论为谁,尊主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这份心意都该感谢。”
如霰容色微动,眉目间的笑意敛下,换成一抹专注,他抬手过去,在即将触及林斐然时忽而下转,落到柔嫩的花束上,凉声道:“取花虽然不算难事,却也并不简单,我不常帮人。”
林斐然点头:“我不会忘,入朝圣谷后,我定会悉心襄助。”
如霰停顿片刻,却又微微叹息,只道:“放入你的群芳谱罢,看看能登上几位。”
林斐然又细细看过怀中捧花几眼,这才展开谱图,将花尽数归位,墨笔勾绘的谱图忽然变得鲜妍起来。
二人一同向上看去,名榜上一直未有变动的前十位中,位列第十的“文然”动了起来,并非后退,而是前移。
第九、第八、第七……第二,直至此时,她的名姓才缓缓停下。
不止是他们,春城中许多人都望向天幕,不免发出几声惊讶的呼声,坐鸾驾也没有这般快!
林斐然并未听到众人的惊呼,她与如霰的神色都很平静,这般结果正是意料之中。
先前于春城内破关时,林斐然便取得不少花令,甚至已集齐十种,谱图中只差金银台与梅枝,后来遇上慕容秋荻一事,寻花之事便暂时搁浅,这才因种属不足,只居于十位,如今如霰取得一枝金银台,十二花令取得十一,位次自不会低。
看过名榜,林斐然回身走到木栏前,取出墨笔,一字一句将破关之法写下。
写至中途,她方才因为赠花而扬起的眉渐渐落下,容色再度化归平静,略无喜意。
如霰侧目看她,默然片刻后开口:“为何会突然敲钟?你想做什么?”
林斐然笔势微顿,如霰这般聪敏的人,不会看不出她心间存有的困顿与不解,故而只停了片刻,她便继续动笔。
“我先前在寻你的途中,遇上了橙花与齐晨,那时我才知晓,花农并非无知无觉,只是面上不显,其实心下十分清醒。
他们一日要历经三次死亡,眼睁睁见到自己肠肚被剖,又以血肉供养出一株无根之花,叫人轻易取走……众人说得无谓,但他们大概都忘了,这些花农,全是当初入城寻求‘仙长’帮助的黎民百姓所化。”
修士平日里斩杀妖兽,斗法比拼时,难免在生死边缘徘徊,但凡人不同,他们没有灵脉灵骨襄助,所受的最大磨难便是死亡与病痛。
但如今,这样大的磨难,他们却不得不在这方小小的春城内,一次次经历,又一次次重来,何其残忍。
本以为入春城,见圣人,是新生的开始,分明满怀希冀而来,却一脚踏入绝望困地,满身呐喊无处诉诸,如此身心遭遇,又是何等折磨。
“但我什么也做不到。”林斐然的笔渐渐缓了下来。
“城内禁止杀害,却不是为了花农,而是为了修士,故而祀官无法处置,花农心下悲绝,却无处可说,无法可说,只能任人斩杀,修士分明知晓他们的身份,却为了花令,强言他们只是偶人,并无痛觉。”
“……我很愤怒。”她转头看向如霰,一双清目中隐隐有光,“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刀在他们手上。”
“刚开始,我以为只要我认真破关,便会有人意识到斩杀一事不可行,虽然天真,但那是我出于本心选出的一条路。你看到了,行不通。
我一直觉得,杀不是度,度人之路,绝不该以尸首铺就,否则,我就是在以一人之死,换一人之生,生死岂非有异?
但就在方才,见到你之前,又有一番屠杀,那时我竟生了杀心,甚至在我反应过来前,手中剑已出鞘——
如霰,我心中生了歧路。”
这是林斐然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却是在这般情形,如霰心下竟也百味杂陈。
沉默片刻后,他摩挲着指尖,未有动作,只道:“所以,这是你给自己选的另一条路?”
林斐然看着满面的墨字,摇头:“这是最后的路,此路不通,我心必动……或许,杀与度,本就一体。”
迷惘又脆弱,多可怜的人族。
如霰看着她,心下忽然冒出这样一个诡异的想法,下一刻,他的手仿佛不受控一般,竟抚上她的后颈,缓缓摩挲,渐渐靠近,喉间逸出一声略微沙哑,又似餍足般的叹息。
他唇瓣翕合,低语喊道:“——”
林斐然听不懂,回头看去时,却见他静静看着自己,开口道:“不论哪条路,我都会为你留下一线,尽情地走。”——
作者有话说:如霰:kiamo
第83章香雪尽隐“当然是,叫我。”……
夜风忽而拂过。
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两指的距离,这个动作甚至算不上相拥,虽然靠近,但并不亲昵,掌心在后划过,却无端给林斐然一种被人含着后颈舔毛安抚之感,却又好似下一刻便会成为盘中餐。
一时间,莫名有些悚然划过,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诡异的宽怀。
这般的安抚之意,很像幼年时她摔破膝盖,被父亲抱起,母亲轻抚上药时的疼爱,却又不止于此,他掌下多了些侵占与破坏之意……
林斐然并不知晓,有的人在见到太过可怜可爱之物时,心下欢喜,却又无处抒发之时,便会忍不住将这样起伏的心绪泄出,恰似某种攻击之欲。
她虽不明白,但却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指尖越来越凉,呼吸也逐渐放缓。
林斐然这样的人,对如此掠夺的战意极其敏感,几乎是芒刺在背的瞬间,她眼中那点迷惘便立即退却,换上惊觉,于是她脊背下意识绷紧,仰头看去。
其实这样没来由的紧迫之感有过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