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愈凛冽,卷起官道上的黄土,迷蒙了行人的双眼。
自襄阳南门而出,这一支看似寻常的商队,便如一滴水汇入了乱世的洪流,悄无声息地向着西南方向行进。
车轮滚滚,碾过枯黄的草叶,出单调而冗长的声响。
黄蓉端坐于辆骡车的车厢之内,身上那件深灰色绸缎袄裙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髻间的银簪也失却了初时的光泽。
她微闭双目,看似在养神,实则心神早已散布于整个车队内外,将方圆数里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尽数纳入感应之中。
她所扮演的“孙老板”,是一个精明而寡言的商妇。
连日来,她几乎未曾与车队里的任何人多言一句,即便是对那些由鲁有脚亲自挑选、忠心耿耿的丐帮精锐弟子,她也只是在必要时,用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下达最简洁的指令。
这种刻意的疏离,既是为了更好地融入角色,不露丝毫破绽,也是她内心的一种自我隔绝。
远离了襄阳,远离了郭靖那温暖而纯粹的目光,她心中那片被暂时压制的荒芜,便如同这秋日的野草,在萧瑟的风中,又开始疯长。
白日里,她尚能将全副心神贯注于路途的艰险与任务的筹划之上,用紧绷的理智与算计,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然而,每当夜幕降临,车队寻得避风之处安营扎寨,燃起篝火,那份独属于黑夜的寂静与寒冷,便会无情地将她吞噬。
她会独自一人,坐在车辕上,望着天边那轮残月,任由思绪纷飞。
她会想起靖哥哥此刻是否仍在城头巡视,想起芙儿与破虏的课业是否有所进益,想起襄阳城内那千千万万的军民,他们的希望,如今就系于自己这一行数十人的身上。
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是她前行的动力,是她碧血丹心的源泉。
可与此同时,一种更为幽暗的情绪,也在悄然滋生。
这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罪恶感的自由。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是丐帮帮主,没有人知道她是郭大侠的妻子。
她只是一个奔波于途的商妇“孙老板”。
这个身份,像一层厚厚的茧,将她包裹起来,隔绝了外界审视的目光,也让她得以暂时卸下“黄蓉”这个名字所承载的一切光环与枷锁。
她现自己竟有些贪恋这种感觉。
贪恋这种不被人寄予厚望的轻松,贪恋这种可以肆意展露商人“唯利是图”本性的伪装。
甚至,当她回忆起在城外窑子中那短暂而疯狂的放纵时,心中的悔恨与恐惧,似乎也因距离的遥远而变得模糊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秘的、蠢蠢欲动的回味。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情感与道德的肉体沉沦,像一剂毒药,虽明知致命,却让人忍不住想要再次品尝。
她为此感到深深的自我厌恶。
她唾弃自己的堕落与虚伪。
她明明深爱着郭靖,敬重他的人格,珍惜他们之间的感情,却又无法控制地被那片黑暗所吸引。
这种矛盾,如两条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灵魂,让她痛不欲生。
她只能将这份痛苦,更深地埋藏起来,用更为冷静的面具,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
行至第三日午后,商队抵达了第一个真正的考验——位于宋蒙边境线上,由蒙古人实际控制的“黑风口”哨卡。
此地地势险要,两侧是陡峭的山壁,唯有一条狭窄的官道从中穿过,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哨卡由一个蒙古百夫长率领着上百名精锐骑兵驻守,他们个个膀大腰圆,神情悍勇,腰间的弯刀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寒光。
所有过往的商旅,无论来自何方,皆需在此接受严苛的盘查。
远远望见哨卡上飘扬的蒙古狼头大旗,车队的度便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车队里的丐帮弟子们,虽个个武功高强,但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紧张之色。
他们握着藏在货物中、车板下的兵器,手心已微微出汗。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一旦黄蓉出信号,便不惜一切代价,血洗哨卡,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黄蓉却始终没有出任何信号。
她依旧安坐于车厢内,只是透过车帘的缝隙,冷冷地观察着前方的一切。
她的脸上,不见丝毫慌乱,那份镇定自若,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凶神恶煞的蒙古兵,而是一群可以随意拿捏的生意对手。
“孙老板,到……到关卡了。”车夫是一名由丐帮八袋长老乔装的弟子,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却仍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知道了。”黄蓉的声音从车厢内传来,平淡如水,“按计划行事。记住,你们现在只是普通的脚夫,贪生怕死,唯利是图。”
“是!”那弟子深吸一口气,心中稍定。
商队缓缓停在了哨卡前的木栅栏外。
一名满脸横肉的蒙古什长,提着一柄沾着暗红色血迹的马刀,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用生硬的汉话喝道“什么人的商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车上装的都是什么?”
一名早已得到黄蓉授意的、扮作商队管事的丐帮弟子,连忙满脸堆笑地跳下车,从怀里掏出一小袋碎银,谄媚地递了过去“军爷辛苦,军爷辛苦!我们是‘孙记绸缎庄’的商队,从樊城而来,准备去攀城做点小生意。车上装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绸缎布匹,还有一些江南的茶叶瓷器。”
那什长掂了掂银子,脸上露出一丝贪婪的笑意,但并未就此放行。
他身后,那个被称为“巴图”的百夫长,正用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审视着这支商队。
巴图在这一带驻守多年,眼光毒辣,寻常的伪装很难逃过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