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天空飘着绵密的秋雨,带着透骨的凉意。
苍生借了辆板车,铺上家里最厚实的棉被,推着梅溪回家。
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
路过厂门口时,梅溪的目光被新贴的一排大字报吸引。
鲜红的标题赫然写着:《安全生产重于泰山!》。下面罗列着各种操作规程和警示。
那刺目的红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她猛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攥紧了被角。
苍生察觉到她的僵硬,加快了脚步,低声道:“回家好好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家门前的梧桐树在秋雨中瑟瑟发抖,金黄的落叶被打湿,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女儿雅琳正蹲在屋檐下玩石子,看到父母回来,立刻像只小鸟般扑过来,小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娘!娘!我作业得了小红花!”清脆的童音在湿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梅溪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力不从心。
贺老太太已经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动作迅捷得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把将孙女拽到身后。
她锐利的眼神像探照灯般扫过梅溪,然后对雅琳板起脸,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规矩”:“玩什么玩!没看见你娘什么样了?回屋写作业去!安生点!别学那没规没矩的!”
雅琳被奶奶突如其来的严厉吓懵了,小脸瞬间煞白,大眼睛里蓄满了惊恐的泪水,缩着肩膀,一步三回头地挪回屋里。
苍生疲惫地叹了口气,沉默地把梅溪扶进屋里。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飘着艾草熏过的气息,床铺干净,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贺老太太不再上演哭天抢地的戏码,转而启动了高效的“冷处理”程序。
梅溪在她精心构筑的“规矩”壁垒里,成了一个需要被严格监管的“失职”人员。
厨房成了她的情绪指挥中心,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比平时高了八度,带着一种无声的控诉和“规矩”的威严,每一次重响都精准地敲打在梅溪紧绷的神经上。
雅琳敏锐地捕捉到了风暴预警,放学回来就自动缩进自己的小壳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苍生依旧会给她倒水,问她感觉怎么样,但那眼神里除了疲惫和悲伤,还多了一层磨砂玻璃般的隔阂。
流产后的第七天,梅溪终于能勉强下床走动。
她挪到那面模糊的旧镜子前,被里面那个陌生女人吓了一跳:浮肿的脸颊,干枯的头发,深陷的眼窝像两口枯井。
曾经紧绷的工装裤现在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那个孕育生命的地方,如今平坦得只剩下绝望的虚空。
“我……想去门口站站,透口气。”梅溪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声音干涩沙哑。
她感觉再在这由“规矩”和沉默筑成的牢笼里待下去,自己就要窒息了。
“啪!”贺老太太的筷子像惊堂木一样拍在桌上,碗里的稀饭跳了一跳。
“透气?”老太太的调门瞬间拔高,带着一种“你怎敢如此大逆不道”的震惊,“小月子!懂不懂?一丝风都不能见!落下病根儿,谁伺候你一辈子?啊?”
她目光如炬地扫过梅溪,“还嫌不够……不够那个啥?刚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不在家好好‘反省’,安安静静养着,还想着往外跑?让街坊邻居都看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唉!”
又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包含了“不懂事”、“不守规矩”、“不顾脸面(贺家的脸面)”等多重谴责。
她把所有尖锐的指控都巧妙地包裹在“为你身体好”、“为家门名声计”的糖衣里。
“娘!梅溪就是想门口站会儿……”苍生的声音低沉压抑,充满了无力感。
梅溪抬起头,看着婆婆那张写满“祖宗家法”和“为你好”的脸,看着丈夫眼中深重的疲惫和那层隔膜,连日积压的委屈、自责、痛苦像火山一样喷发。
她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声音破碎却清晰:
“娘!那是意外!我不是故意的!我比谁都痛!那是我的孩子啊!”眼泪决堤,“我天天盼着他……我……”
苍生看着妻子崩溃的样子,压抑的痛苦也冲破了闸门。他猛地站起来,对着母亲,第一次用近乎嘶吼的声音:
“娘!您能不能少说两句!梅溪够难受了!这就是个意外!谁能想到?!您天天这么‘讲道理’,是想把她逼死吗?!”他额角青筋暴起。
贺老太太被儿子从未有过的激烈顶撞震住了。
她看着苍生通红的眼,看着梅溪惨白绝望、泪流满面的脸,张了张嘴,那句运行了几十年的“规矩”程序似乎第一次出现了严重的“卡顿”。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套坚不可摧的逻辑裂开了一道缝隙,混杂着一种对“意外”这种失控变量的茫然和更深的、无法言说的痛。
浑浊的老泪无声滚落,她最终只是重重地、带着浓重鼻音“哼”了一声,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但那套深植骨髓的“规矩”逻辑和失去“希望”的痛楚,远非这一次“系统冲突”就能更新。
夜深了。梅溪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单衣。
梦里是那致命的一滑,是身体撞击地面的钝响,是婴儿微弱的、戛然而止的哭声,最后定格在婆婆那双探照灯般的眼睛。
她心有余悸地喘息着,下意识地摸向身边——床铺是空的,冰冷的。
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虚掩的厨房门口。
昏黄的灯泡下,苍生佝偻着背,坐在一张矮小的板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