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不照水镜,乍一看,我竟也觉得有些陌生了——仔细想想,许是这头陌生白发的缘故。
思量间,那男人开了口。
“尾衔,”他说,“你容颜至此,乃是益原当之无愧的神使,既如此,便更应谨遵祭乐教诲,通晓天地人间事。”
他凑近我耳边,压低声音。
“尾衔,家族兴衰,早已尽系你一人了。”
我听到这里,已经全然懂得“父亲”更看重的是什麽。因而也不难想象,在这所谓的益原国中,祭乐权力何其庞大。
我面无表情地开口:“祭乐大人……”
“祭乐大人已至神坛。”男人恭敬地跪倒,“吉时将至丶祭典在即,万千准备已然就绪。”
“神使,请。”
很快,他将我带出去,我才发觉门外遍是殿宇,楼阙参差,檐挂铃铎,风一吹,连片清泠作响。
沿途见我者皆跪拜,我们一路畅行无阻,直至见一圆坛高垒。圆坛四周围有黄幡,幡上红字淋漓,翻飞似血。
我心下陡然一跳。
黄幡红字,是我昨夜梦中,那场法会上见过的。
难道这位“祭乐大人”,也是婆罗信衆吗?
由不得我开口询问,身侧男人已经深深揖礼,又高高扬声。
“烦请通禀祭乐大人!”他说,“士已携神使尾衔,至坛下候命。”
宫侍很快去而复返,略一点头,我就被带上了高坛。木屐被取下,脚踝处又被系上银铃,他们催我赤足踏阶而上。
临到攀上最後一阶,铃铛的脆响声已四处飘荡。祭台上焰火高燃,应当还焚了香。
香似松木,隐约浮荡。宫侍引我至坛边一处旌旗後,随即跪拜而出,独留我和一袭素衣的祭乐。
这位祭乐大人背对着我,似在逆光瞧看台下宫阙。待我站定丶铃铛声停後,他才转回来。
我心头一跳。
这人是个瞎子。
说是瞎子,其实不尽准确。眼前之人白丝宽巾覆眼,遮挡住大半张脸,因而只能说他难以清晰视物。
“神使,”他说,“你来了。”
我面无表情,却见祭乐满意地勾起唇角。
……果然是在装瞎。
他单手拈指,对我行了一个礼,莫名有些熟悉。装模作样我在行,于是也朝他一点头,算是回礼。
“益原苦洪涝久矣,”祭乐说,“司命祝祷,得此天恩之日。今一百童男童女已至,牛首羊首皆足,只待吉时祈得神明垂怜,了此灾厄。”
他走到我身前,微微垂下头。我因而嗅到一点另外的香气,和松有所不同,似是檀木。
大抵是祭乐自己的佩香吧。
“有劳神使,沟通天地人神。”
吉时很快到了,长角吹奏声中,我被带到祭坛最高处,一切皆可俯瞰。
眼见着王公侯爵乘轿而来,又见台下祝词唱罢丶祭舞跳罢,牛首羊首皆被摆上供台,松木掷入火堆愈燃越旺。终于,童男童女跨步而出,依次跪倒。
接着是一阵“咻”响。
长刀齐刷刷出鞘,随即擡高又劈砍,风声鼓声破空声里,上百颗脑袋胡乱坠地,血登时染红了祭场。
我瞳孔收缩,猛地起身!
祭乐眼覆白巾看向我:“神使有何事?”
我问:“这是在做什麽?”
祭乐平静道:“迷惑妖邪,恭请神祇。”
我不敢置信——如此血腥可怖的场面,我做泯灾客都从未遇见过。一百童男童女,竟为了“恭请神祇”,便要尽数斩杀。
“荒谬!”
“荒谬?”祭乐闻声冷笑,竟然主动朝我走来,“你竟不知益原洪涝,乃是蛇妖作孽?那孽障僞作神祇,在益原盘踞已久,嗜血嗜杀,胃口早被养叼了!今日若无百人献祭,暂时迷其心神饱其胃囊,我们怎能通达神祇丶求其拯救苍生!”
“如今血祭已成天门贯通,你不传达神意,却将义举斥作‘荒谬’,难道想害得百人性命付诸东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