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教授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先,你需要理论工具。福柯读了吗?
王蓉摇头。她听说过这个名字,在教材里见过,但没读过原着。
福柯有一本书叫《规训与惩罚》,讲的是权力如何通过微观技术——比如时间表、空间分配、身体训练——来塑造人。张教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书,递给她,这是中译本,你可以先读第一章。想想你姐姐的生活:她的时间如何被家务、农活、育儿填满?她的空间是否被限制在灶台、田埂、婆家院落?她的身体是否被教导要顺从、要忍耐、要沉默?
王蓉接过书。封面上是一个抽象的监狱塔楼图案,书名烫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其次,你需要方法。张教授继续说,你论文里提到想采访村里的女性,这是个好想法。但采访不是闲聊,要有准备。比如,你问‘你幸福吗’,可能得到敷衍的回答;但如果你问‘你一天的时间是怎么安排的’‘家里大事谁做主’‘你最后一次为自己做决定是什么时候’,这些问题更能揭示权力的微观运作。
他在纸上写了几个问题范例,字迹刚劲有力。
最后,张教授看着她,目光温和但锐利,你需要处理好研究伦理。研究亲人、研究自己的社区,容易陷入两种困境:一是情感卷入太深,失去分析距离;二是为了‘客观’而变得冷漠,伤害被研究者。你要找到平衡——既要同情,又要清醒;既要深入,又要抽离。这很难,但必须学。
办公室里很安静。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几片黄叶飘过窗玻璃。茶杯里的热气已经淡了,茶水温热正好。
王蓉捧着茶杯,小口喝着。普洱的味道有些苦,但回味甘醇。她忽然想起母亲李明珍泡的粗茶——家里买不起好茶叶,母亲就用晒干的野菊花和金银花泡水,说是清热降火。那种茶更苦,但喝惯了,也能品出一点清香。
教授,她放下茶杯,您为什么……愿意指导我?这个问题冒出来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太直接了,几乎有些冒犯。
但张教授笑了。不是礼节性的笑,而是眼睛里真的有笑意。因为你的问题是真的。我教了二十年书,见过太多学生写论文是为了完成任务、拿到学分、方便保研。他们的选题很‘规范’,理论很‘前沿’,方法很‘科学’,但里面没有真问题,没有活生生的人的困惑。
他指了指王蓉那篇论文:你这篇,虽然稚嫩,但问题是真的。你在为你姐姐的痛苦寻找解释,为你自己的困惑寻找答案。这种真实的问题意识,比任何华丽的术语都珍贵。
王蓉低下头,眼眶热。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压回去。
好了,第一次见面就说这么多。张教授站起身,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张书目单,这些书你可以慢慢看,不用急。每两周来找我一次,聊聊读书心得,聊聊研究进展。记住:社会学不是空中楼阁,它要从地面——从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开始建造。
王蓉接过书目单,密密麻麻的书名和作者,有些她听过,大部分没听过。最上面一行是福柯的《规训与惩罚》,旁边用红笔打了个星号。
她站起身,郑重地鞠了一躬:谢谢教授。
去吧。张教授重新戴上老花镜,坐回书堆后面,下次来,带上你的读书笔记。还有,茶凉了,记得喝完。
王蓉端起茶杯,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茶叶的苦涩和回甘。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的光线有些暗。她把张教授给的书和书目单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刚刚领到的地图和指南针。
楼梯拐角的窗户开着,秋风吹进来,带着清冽的气息。王蓉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走过-的学生,看着远处图书馆的轮廓,看着更远处城市模糊的天际线。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粒被随意抛进这个巨大校园的灰尘。她有了一间可以敲开的门,一个可以请教的老师,一条虽然漫长但清晰可见的道路。
背包里的那袋土随着她下楼的脚步轻轻晃动。沙沙,沙沙。
那声音好像在问:找到方向了吗?
王蓉在心里回答:找到了第一个路标。虽然前面的路还很长,虽然要读的书还很多,虽然解剖姐姐的沉默会像解剖自己的心一样痛。
但至少,有人告诉她:你的痛苦可以成为问题,你的困惑值得被认真对待,你为姐姐寻找答案的渴望,本身就是研究的。
走到一楼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楼梯上方。
张教授办公室的门已经关上了。但那扇木门背后,有一个愿意听她讲姐姐故事、愿意教她如何把痛苦变成知识的人。
这就够了。对于此刻的她来说,这就足够让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校园里,继续往前走下去了。
喜欢哑巴姐姐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请大家收藏:dududu哑巴姐姐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小说网更新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