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城主就赶驴下坡,叫洛九歌把这小少年带回去。
黑猫这一路上都被夫人拉着手,路过中街时夫人还买了一串冰糖葫芦给他。
夫人的手心很温暖,无论是拉着他的手,还是放在他的头顶时,他都觉得内心好似被阳春三月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喉咙里也会忍不住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以前他是恨夫人的。他不止一次去过夫人的别院,再年幼些时,他还无法变成人身,夫人和青青每次看到黑猫都是一顿痛打。他冲她们叫,可惜她们听不懂,只觉得这叫声凄厉可怖。
直到有一日他再去,没有逃过墙头的捕鼠夹。他的腿被夹断了,流了不少血,引来了附近出来觅食的猞猁。若不是养他的母亲出来找,他就被山中的猞猁叼走果腹了。
从那以后,他有很多年都心有余悸,根本不敢再靠近那处院子。他不明白,夫人为什么这样讨厌猫。猫和人除了长得不一样,又有什么不同呢?
但是想不明白的事,他也就不想了。山中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容易,他实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思考人类的事情,他每日都要跟着母亲出去捕食,学习如何在山中生存下去。
他的母亲并不是妖,而是一头普通的母云豹。当年这头母云豹失去了嗷嗷待哺的小豹子,伤心地出去寻找,便把刚出生不久的黑猫当成自己的孩子叼回了豹窝。他喝豹奶长大,豹子自然也就成了他的母亲,与他相依为命。
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他的童年过得还算是快乐的。他经常跑下山去城中玩,不过大多是在夜里,因为摆摊卖鱼粉的老夫妻会把筐中剩下的小鱼给他吃。山中他见过的人很少,见了猎户要跟着母亲飞奔逃命,见了别院里的主仆就要挨打。他原本以为人类都凶狠残暴,后来才知道也不都是那样的。
他渐渐长大,往山下跑的次数也多了,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再大些也能变成人形了。刚开始维持的时间很短,八岁时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维持,只是不知道耳朵和尾巴什么时候才能收回去。
也就是那年,可怜的猫少年第一次知道他的母亲是会死的。母亲不过是普通的豹子,已经老了,身手不再矫健,眼睛也没有那么好用,竟大意地跌进猎人在山中布置的陷阱中。
无论是变成人身,还是猫形,他都太小了,跳进洞中抱着母亲的脖子焦急地大哭。
猎人布置的陷阱中没有插木刺,是想要得到一张完整的兽皮,这样在集市上才能卖个好价钱。云豹为生存杀戮一生,早已看破自己的命运并不焦急,只是淡然地用长舌头一遍遍地舔掉他的眼泪。
几个寒冷的冬日里他都是藏身在母亲温暖的皮毛里安然度过,可不过一夕之间,那温柔便成了一张没温度的兽皮,晾在猎户的院内。黑猫觉得心窝处很疼。他不吃不喝几日蜷缩在洞中,冷得彻骨。只要不是妖都会死的,飞禽走兽或是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去别院,但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被打死也比一个人待在冰冷的山洞里痛快。
他大雪天里赤脚踩在雪地里,躲在门板后偷看那对正在炭火上烤红薯和土豆的主仆。是青青发现了他,他转头要跑,被门槛绊了一跤摔进雪地里。
青青叫着:“夫人是个孩子。”夫人也着急道:“快去看看摔着了没,大冷的天呢。”他被青青拉起来抱到屋里,夫人一伸手,他就想起那些刻骨的疼痛,下意识地抱头躲。夫人愣了愣,有失望似的,却笑了,那笑容暖洋洋的像三月艳阳。那温度也有了实质似的,变成一只温柔的手轻拍着他的脑袋。“你叫什么名字?”他蹲在炭火前小脸烤得红彤彤的,摇了摇头:“没名字。”“你是附近猎户家的孩子吧,这么冷的天还乱跑,父母找不到你会担心的。”洛九歌微笑地看着他,眼神温柔而爱怜,“我以前也曾有过一个孩子,原来怀他时去半山的庙中烧香,山上的大和尚就说是个小公子,若是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黑猫睁大了那只琥珀色的圆眼睛,一副好奇的神色:“死了?”“是啊,死了。”夫人低头看着那炭火,右手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眸中蒙了一层闪亮的水膜,低声道,“我的儿子死了,我还活着,天下哪有我这样的母亲呢。”顿了顿,又轻笑,“不过我大约也撑不过这个冬天了。”“你要死了?”“是啊,我要死了。”夫人伸出手,这次他没有躲,那么温暖的手放在他烤得通红的小脸蛋上,竟然是凉的。他心里突然很难过,一点都不恨她曾经打过他了。临走时青青私下求他,弟弟,夫人很喜欢你看到你就高兴,你多来陪陪她好吗?于是他就经常去夫人的别院,青青姐姐去城中时也会买好吃的点心给他,夫人闲暇时就做鞋子衣裳给他,他都舍不得穿好好地收在洞里。那个本以为撑不过去的冬天,因为有这小少年的陪伴,洛九歌那如同四下漏风的破屋子一样的身体竟然撑到了开春。在春暖花开时,小少年趴在她的膝盖,眼巴巴地看着她:“夫人,我不要你死。”“人都会死的啊。”“做人真不好啊。”小少年叹息着。“是啊,做人真不好。”洛九歌捏捏他的脸蛋,笑着说,“会生病会死都不好。可是也有好的时候,比如我的孩子还在我的肚子里时,我一直幻想着等他出生后要怎么教导他,看他长大遇到心爱的人结婚生子,然后我和夫君就老了。那时就很幸福,还有现在,也是好的时候。人活着,不好的时候比好的时候要多得多,可人都是为了这点好的时候而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