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拢了拢身上加厚的披风,在钦差行辕——一处临河而建的清雅园林安顿下来。扬州知府并一众盐务官员早已在辕门外等候,态度恭谨至极。为首的是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运使,周汝成,一个面皮白净、笑容可掬的中年官员。
“林御史一路辛苦!下官等已在望江楼备下薄宴,为大人接风洗尘。”周汝成躬身笑道,眼神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林昭略显单薄的身形和苍白的脸色。
“周运使有心了。”林昭语气平淡,“只是本官旅途劳顿,偶感风寒,今日宴席便免了。相关盐务卷宗,还望周运使尽快送至行辕。”
周汝成脸上笑容不变,连声道:“是是是,大人身体要紧,下官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是夜,行辕书房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林昭面前已堆满了周汝成派人送来的盐务卷宗,他正凝神翻阅,指尖在一行行数字间划过。
“咳咳……”一阵冷风从窗缝钻入,他忍不住掩唇低咳起来,肩头微微颤抖。
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冷松气息的大氅,悄然披上了他的肩头。
林昭猛地回头,只见谢衍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眉头微蹙,手中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
“王爷?!”林昭一惊,下意识要起身,却被谢衍按住了肩膀。
“别动。”谢衍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悦,“才几日不见,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江南的冬天不比北地,湿气重,最伤肺脉。”他将姜茶塞进林昭手中,“喝了。”
指尖触及碗壁的温热,林昭的心也仿佛被烫了一下。他捧着茶碗,小口啜饮着辛辣甜暖的液体,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王爷何时到的?此处眼线众多,您……”他抬眸,眼中是未加掩饰的担忧。
“无妨。”谢衍在他身旁坐下,目光扫过案上卷宗,“我自有分寸。倒是你,可发现了什么?”
提到正事,林昭神色一正,放下茶碗,指着卷宗上一处道:“表面账目做得滴水不漏,但盐引发放与各盐场实际产量的勾稽,存在一个细微的时间差。而且,近三个月,官盐售价上涨三成,但盐税入库却比去年同期减少了近两成。这中间的巨额差价,去了哪里?”
谢衍眸光一冷:“好一个‘漕运不畅,成本增加’的借口。”
“不仅如此,”林昭又从一堆卷宗中抽出一本河道清淤的账册,“你看这里,用于疏浚运河的款项,有近三成标注为‘采买特殊物料及人工’,但具体物料名目、人工数量,均语焉不详。我怀疑,这部分款项,很可能被挪作他用,甚至……与那批流失的军械有关。”
两人头挨着头,在灯下细细分析。烛光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紧密地交融在一起。谢衍偶尔会指出一些军务上的关窍,林昭则能迅速联想到对应的账目破绽,思维碰撞间,默契无比。
“明日,我需去盐场亲眼看看。”林昭沉吟道。
“我随你同去。”谢衍立刻道,“盐场多在偏僻之处,鱼龙混杂。”
林昭这次没有反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有他在身边,确实心安。
正在此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咔哒”一声,似是瓦片被踩动。
谢衍眼神一厉,瞬间将林昭护在身后,另一只手已按在剑柄上。林昭也屏住了呼吸,悄然握住了袖中暗藏的匕首。
然而,那声响过后,外面便恢复了寂静,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声。
“是探子。”谢衍松开剑柄,但身体依然保持着护卫的姿态,声音冰冷,“看来,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林昭从他身后走出,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轻声道:“我们触及了他们的痛处。”
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但气氛却与方才不同,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绷与温情。谢衍没有离开,而是自然地拿起林昭看到一半的卷宗,继续翻阅起来。
林昭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中那根自踏入江南后便一直紧绷的弦,悄然松弛了几分。他重新坐回案前,就着谢衍带来的暖意和安全感,再次沉浸到那些繁杂的数字与文字之中。
夜深了,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书房内,炭火温暖,两人各执一卷,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身影在烛光下依偎,仿佛窗外的一切风雨,都与此间无关。
然而,他们都清楚,这扬州的初雪之下,埋藏着怎样的暗流与杀机。而他们,正准备携手,将这看似平静的雪原,彻底掀开。
盐场惊雷,暗夜杀机
次日清晨,雪霁初晴。林昭与谢衍轻车简从,只带了石勇等几名精锐护卫,前往扬州城郊最大的官营盐场——白沙场。
周汝成闻讯匆匆赶来,脸上堆满殷勤:“林御史要视察盐场,知会下官一声便是,何劳亲自前往?那边海风凛冽,道路泥泞,恐污了您的官靴……”
“本官奉旨巡查,岂能只听汇报,不见实情?”林昭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周运使政务繁忙,不必相陪。”
周汝成笑容僵了僵,只得躬身退下,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霾。
马车驶出扬州城,景致逐渐荒凉。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海风气息,道路两旁是片片泛着白霜的盐碱地。约莫一个时辰后,一片低矮的工棚和巨大的盐垛映入眼帘。
盐场管事是个皮肤黝黑、手脚粗大的汉子,名叫李老四,见到林昭这般气度的京官,显得十分局促。
“大人,这边请,这边请……”李老四引着众人参观煮盐的灶房、晾晒的盐田。工人们衣衫褴褛,在寒风中劳作,见到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敬畏地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