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楚城的冬日,总是来得格外凛冽。铅灰色的苍穹沉沉地压着黛色的西山轮廓,朔风如同裹着冰碴的刀子,卷起地上沉积的沙砾,抽打着高耸的条石城墙,出永无止境的、如同亡魂呜咽般的尖啸。城头值哨的玄凰卫新兵,裹紧了厚重的羊毛毡斗篷,年轻的脸庞冻得青,呼出的白气瞬间便被狂风撕碎。白日里被风沙磨砺得光滑的垛口,此刻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死气沉沉的白霜。
城主府的书房,炭火烧得极旺,铜盆里暗红的火舌跳跃着,驱不散那沉甸甸压在每一个角落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新墨的冷冽、陈年木料的微香,以及一种无声无息的、沉重的压抑感。
萧念昭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案后。案头堆积的军报文书如山,被一盏孤零零的青铜雁鱼灯照亮半边。左侧锁骨下方,那枚暗红的虎符胎记在微敞的亲王常服领口处若隐若现,如同沉默燃烧的烙印。他修长的手指间捻着一份来自神都的密报,目光落在“沙陀部内讧,秃野利重伤遁入漠北,‘红衣女将’传说更炽”那几行字上,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坚硬的纸张出细微的呻吟。
“红衣女将”……又是这四个字。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那幅荒诞的麻布画——风沙中狰狞的青铜鬼面与烈焰般燃烧的嫁衣红影——仿佛再次浮现在眼前。小墨带着哭腔模仿的呓语碎片,“保命符……同归……红的……像新娘子……”如同冰冷的毒针,反复刺穿着他试图保持冷静的神经。父母的羁绊,那纠缠了百年血火与生死、恨意与守护的沉重宿命,竟被一场风沙中的误会、一个濒死者的幻觉、一个少女懵懂的画笔,扭曲成如此戏谑而广为流传的市井传说。
一股混杂着巨大荒谬、深入骨髓的刺痛与一丝被强行剥开伤疤的愠怒,如同冰火交织的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他沾满墨渍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抚过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隔着衣料,那枚刻着“山河永固”的暗金长命锁坚硬冰冷,仿佛还残留着西山玄冰碑的寒意。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
“进。”萧念昭的声音低沉沙哑。
亲卫统领赵锐高大的身影裹挟着门外凛冽的寒气踏入,玄铁面甲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他几步上前,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迟疑和凝重:“殿下,府外……百姓聚集。”
萧念昭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何事喧哗?沙陀游骑又近了?”他指尖下意识地移向案头代表敌情的猩红小旗。
“并非军情。”赵锐抬起头,玄铁面甲下的眼神复杂难辨,“是……请愿。为的是城西石匠行会的几位老师傅,还有……许多城中老人妇孺。他们……抬着东西,堵在府门前的广场上,黑压压一片。”
“抬着东西?”萧念昭深不见底的眼眸骤然锐利,“何物?”
赵锐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沉:“石料。巨大的青石料。他们……想为老城主和……夫人,立像。”
“立像?”萧念昭捻动密报的手指猛地顿住!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电流瞬间窜过脊椎!他猛地站起身,玄色织金的袍袖带翻了案头一只青玉笔洗,“啪”地一声脆响,清水混着墨汁在冰冷的地板上蜿蜒流淌,如同扭曲的泪痕。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死死钉在赵锐脸上,布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
为父母立像?!
在萧楚城?!
在父亲曾背负“铜面阎罗”凶名、母亲至死都以“镇国侯”自诩、竭力挣脱“妻”之身份的地方?!
一股混杂着巨大荒谬、深入骨髓的刺痛与一种猝不及防的、尖锐到近乎窒息的悸动,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掌心那道源自母亲血脉的烙印,隔着血肉与时光,再次传来灼烧般的幻痛!西山玄冰碑上那力透冰层的“镇国侯楚明昭”与低伏的“夫萧凛陪祀”,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时空,狠狠撞入他的脑海!
“他们……想立什么样的像?”萧念昭的声音干涩紧绷,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赵锐垂下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沉重:“说是……要立‘铜面刀客’与……‘红衣女将’的……双像。”
轰——!
“红衣女将”四字,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萧念昭紧绷的神经上!那幅刺目的嫁衣画影,那荒诞不经的市井传说,竟已深入人心至此?!百姓们竟要将这扭曲的误解,以最坚硬、最永恒的青石,镌刻在萧楚城的土地上,镌刻在父母真实的血肉功勋之上?!
冰冷的愠怒如同岩浆般在胸腔翻涌!他沾满墨渍的右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声!这是亵渎!是对父母一生挣扎、血火与最终同归之诺最彻底的亵渎!
“驱散!”命令如同冰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与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刺破书房的死寂!“告诉他们,萧楚城不兴此风!再敢聚众喧哗,以扰军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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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锐魁梧的身躯微微一震,玄铁面甲下的眼神掠过一丝极淡的挣扎,却依旧沉声应诺:“诺!”他起身,大步走向门口。
就在赵锐的手即将触及冰凉门环的刹那——
“等等!”
萧念昭嘶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穿越了惊涛骇浪后的、深沉的疲惫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倾倒的笔洗旁,墨汁染黑了靴尖。深不见底的眼眸穿透紧闭的窗棂,仿佛要穿透厚重的石墙,看到府外广场上那黑压压的人群。
愤怒的岩浆在“驱散”二字出口的瞬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他看到了什么?是赵锐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挣扎?还是……他自己内心深处,那被“生死同归”四字骤然触动的、无法言说的悲怆?
西山玄冰碑上,“夫萧凛陪祀”那低伏的姿态,如同最沉重的烙印,烫在他的灵魂深处。父母穷尽一生纠缠、恨意、守护,最终以那样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在风雪中完成了同归。这市井传说纵然荒诞扭曲,可那“同归”二字,却如同命运的恶作剧般,精准地击中了那最隐秘、最无法否认的核心。
“我……亲自去看看。”最终,萧念昭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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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沉重的城主府镶铜钉大门,凛冽如刀的寒风裹挟着细密的雪沫,瞬间扑面而来,卷起萧念昭玄色织金蟠龙纹亲王常服的袍角。他下意识地眯起眼,深邃的眼眸穿透风雪,望向府前那片巨大的青石广场。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广场之上,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沉默的礁石,在呼啸的风雪中岿然不动。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只有一种沉重而肃穆的寂静。最前方,是十几位须皆白、脸上刻满风霜沟壑的老石匠。他们穿着洗得白、打着补丁的厚棉袄,粗糙如同砂石的手紧紧扶住几块用粗麻绳和圆木捆扎的巨大青石坯料。那些石料显然经过初步筛选,表面还带着开凿时的粗粝痕迹,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冰冷而沉重的青灰色泽。
老石匠身后,是更多的面孔——饱经风霜的驼队老把式,眼神坚毅的守城老卒遗孀,抱着孩子的妇人,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小脸冻得通红,却紧紧依偎在大人身边,睁着懵懂而好奇的眼睛。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聚焦在广场中央那片特意被清扫出来的空地上。那里,已经用石灰撒出了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轮廓线——隐约可见是两个人形,并肩而立。
风雪抽打着他们的脸庞,寒气渗透骨髓,却无人退后半步。一种无声的、近乎悲壮的坚持,如同实质的浪潮,沉甸甸地压在这片空旷的广场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萧念昭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府门高阶之上,玄色的身影在风雪中如同孤峭的山峰。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敬畏、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为的老石匠中,一位身形最为佝偻、脸上皱纹如同刀劈斧凿、双手关节粗大变形如老树根的老者,颤巍巍地向前一步。他便是石匠行会的魁,人称“石敢当”的葛老。他仰起布满风霜的脸,浑浊却异常清亮的眼睛穿过风雪,望向台阶上那道年轻而威严的身影。
“王爷……”葛老的声音苍老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呼啸的风雪中清晰地响起,“老汉们……斗胆了!”
他枯瘦如柴、布满厚茧和老茧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广场中央那片石灰勾勒的轮廓,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咱萧楚城的娃娃们……不能……忘了根啊!”
“当年……沙陀人的弯刀……离城门……就剩……一箭之地!是……是老城主!顶着那……青铜鬼面……一人一骑……挡在……黄沙漫天的……城门前!他手里那把刀……砍卷了刃……血……顺着刀槽……往下淌……流成了河!沙陀人的马……见了那面具……听了那刀啸……都吓得……直尥蹶子!”
葛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激动与敬畏,枯瘦的手臂在空中用力挥舞,仿佛要重现当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身后的人群中,几位同样年迈的老卒遗孀,无声地抹起了眼泪。
“还有……夫人!”葛老的声音转向另一种深沉而复杂的情绪,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重,“老汉……没福气……见过夫人真容……可……可咱萧楚城……能有今天!能在这吃人的沙窝子里……立起这座石头城!能让娃娃们……有口安稳饭吃……能开那……女子讲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