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的一声,像是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梁晗满腔的热火瞬间被浇熄大半。那股被当众羞辱的恼怒,混杂着对母亲否定自己骨肉的愤慨,猛地冲上头顶。他愣了愣,随即脸涨得通红,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母亲!您这是什么话!春珂她自入府便是儿子房里的人,日夜伺候,寸步未离,怎会是野种?!您就算再不喜她的出身,也不能如此污蔑儿子的骨血啊!”
“污蔑?我污蔑?!”梁夫人气得浑身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正红褙子因动作而摆动,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她伸出手指,直直地指着梁晗的鼻子,指尖都在颤抖,声音因愤怒而扭曲,“梁晗!你给我动动你那被猪油蒙了的心!这些年,你房里的妻妾不算少,墨兰是正头娘子,还有秋江、还有那些通房丫鬟,哪个不是精心调养?可有谁再怀过身孕?怎么偏就她春珂,偏就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有了?!”
这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精准地扎进了梁晗心中最隐秘、最不愿触碰的角落——这些年,他不是没有过疑虑,不是没有过恐慌,怕自己真的如旁人暗讽那般,无法生育。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强行压下。如今被母亲当众戳破,那点恐惧瞬间放大,却又被对“儿子”的强烈渴望和对母亲百般阻挠的逆反心理死死覆盖。
“万一呢?!”梁晗梗着脖子,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声音嘶哑却带着倔强,“万一这就是老天爷开眼,赐给儿子的机缘呢?!万一这真是个儿子呢?!母亲,您就真忍心看着儿子绝后?看着我们这一房断了香火?!您难道忘了,若我连个儿子都没有,将来在府中还有何立足之地?!”
“不可能!绝无可能!”梁夫人几乎是嘶吼出来,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笃定,仿佛亲眼所见般肯定,“我告诉你梁晗,这个孩子,绝对不能留!必须立刻处置掉!要么让她自己喝了落胎药,要么就找个由头打她去家庙,总之,这孽种不能生下来污了侯府的门楣!”
她这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的态度,彻底点燃了梁晗的怒火。这些年,他处处被母亲管束,婚事由母亲做主,仕途由母亲铺路,就连房里的琐事,母亲也总要插手。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能延续香火的机会,母亲却要如此狠心斩断,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连拥有子嗣的权利都没有。
一股被全然否定、被牢牢控制、甚至被诅咒的怒火,混杂着对“得子”的执念,让梁晗彻底失去了理智,口不择言地吼道:“母亲!您为何如此狠心?!就因为她是春珂?就因为她是长嫂的表妹,入不了您的眼?您是不是就见不得儿子好?!见不得我们这一房有孙子?!您怎么能如此待我?!”
“混账东西!”梁夫人被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气得眼前黑,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手边的茶盏上,想也没想,随手抓起那只汝窑白瓷茶盏,狠狠朝梁晗砸了过去,“我为你殚精竭虑,为你铺路搭桥,为你在父亲面前周旋,为你打理后宅上下,你就是这么想我的?!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一房!我告诉你梁晗,我说不能留,就是不能留!你敢留下这个孽种,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茶盏带着呼啸的风声擦着梁晗的衣角飞过,“哐当”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雪白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温热的茶水洒在青砖地上,氤氲出一片水汽,像是无声的哭泣。
梁晗看着满地的狼藉,看着母亲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憎恶与恐惧——那恐惧不像是针对春珂,更像是针对那个尚未成形的胎儿——一股寒意夹杂着强烈的叛逆直冲头顶。他红着眼睛,像是被逼到了绝境,豁出去一般,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好!好!您不让留,我偏要留!这是我的骨肉,是永昌侯府的孙辈,轮不到您来做主!我这就去禀明父亲,让父亲定夺!我看谁敢动他一根汗毛!”
“你……你敢!”梁夫人气得浑身乱颤,双腿一软,险些栽倒,身旁的嬷嬷连忙上前扶住她。她指着梁晗,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愤怒与绝望。
就在这母子二人剑拔弩张、几乎要动手的当口,一声雷霆般的怒喝在门口炸响:“都给我住口!”
梁老爷面色铁青地站在那里,身后跟着几个神色紧张的仆从。他显然已经在门口站了许久,将室内的争吵听了大半。他的目光如电,先狠狠瞪了一眼满脸戾气、不成器的儿子,那眼神里的失望与愤怒,几乎要将梁晗灼伤。随后,他又转向气得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老妻,心中又是恼怒又是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吵什么吵!”梁老爷迈步进屋,沉重的脚步声在室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个侯府的公子,一个侯府的主母,就这般不顾体面,在屋里大吵大闹,传出去丢的是谁的脸?!是永昌侯府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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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厉声喝道,目光扫过满地的瓷片与水渍,眉头皱得更紧:“晗儿,你给我滚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好好想想什么是孝道,什么是家族体面!别一天到晚只知道儿女情长,浑浑噩噩!”
梁晗张了张嘴,还想争辩,却对上父亲那双威严的眼睛,那里面的怒火让他不敢再言语。满心的不甘与愤懑堵在胸口,几乎要将他憋炸,可他终究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只能狠狠跺了跺脚,红着眼睛,被一旁的仆从“请”了出去,朝着阴冷的祠堂走去。
“夫人!”梁老爷又转向梁夫人,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你也冷静冷静!回屋抄写一百遍《金刚经》,静静心!府里的事,暂时不必你过问了,一切等我查清楚再说!”
梁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颓然地闭上了嘴。她看着丈夫严肃的面容,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双腿一软,便在嬷嬷的搀扶下颓然坐倒在椅子上。
入夜,月华如练,清辉透过稀疏的梧桐叶,洒在庭院的青砖地上,映出斑驳的影子,透着初冬特有的寒凉。墨兰坐在自己的院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缠枝莲纹样,耳畔总回响着白日里婆婆尖利的嘶吼与丈夫的怒喊。苏氏也遣人来探过口风,语气里满是不安。两人心照不宣——经历了那样一场争吵,偌大的正院,怕是只剩满室孤寂。
“咱们去看看母亲吧。”墨兰起身,声音轻柔却坚定。苏氏连忙应下,两人各自收拾了些安神的香包,没带过多仆从,只并肩踏着月色,朝梁夫人的正院走去。
院门外的灯笼昏黄,值守的婆子见是两位奶奶,连忙轻轻打起帘子,压低声音道:“夫人在里间抄经呢,吩咐过不准打扰。”墨兰与苏氏对视一眼,示意婆子不必通报,脚步放得极轻,缓缓走了进去。
里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只偶尔传来细微的纸张摩挲声,伴着烛火跳跃的噼啪轻响。梁夫人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已换下了白日里那身彰显主母威仪的正红褙子,只穿了一身素净的深青色常服,领口袖口绣着低调的暗纹。头上也卸去了繁复的饰,仅用一根素银簪绾着髻,鬓边几缕碎垂落,衬得脸色愈苍白。
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笔,正一笔一划地抄写着《金刚经》。笔尖划过宣纸,留下墨色的痕迹,工整得近乎刻板,仿佛要将满心的惊怒与恐慌,都倾注在这一笔一划之中。只是那紧抿的唇角,线条绷得笔直,还有握着笔杆时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以及偶尔因心绪不宁而微微颤抖的笔尖,终究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墨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书案一侧,拿起那方上好的松烟墨,在温润的端砚中徐徐研磨起来。她的动作轻缓而均匀,“沙沙”的磨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却不显得突兀,反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韵律。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唯有这份无声的陪伴,能稍稍慰藉婆婆心中的郁结。
苏氏则走到书案的另一侧,细心地将一叠空白的宣纸铺开,用镇纸牢牢压住纸角,又拿起界尺,沿着宣纸的边缘,细细打着格子。她的动作格外认真,每一条线都画得笔直均匀,确保接下来的抄写能工整无误。她性子素来温婉,不善言辞,便用这样细致的举动,表达着自己的关切。
婆媳三人,就这样在这初冬的寒夜里,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奇异的默契。没有一句对话,没有一丝攀谈,只有墨块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笔尖划过宣纸的细微声响,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灯花声。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与烛火的光芒交融,将三人的身影拉得颀长,映在墙上,静谧而肃穆。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天,清辉愈澄澈,屋内的烛火也渐渐黯淡了些。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像是怕惊扰了室内的宁静,帘子被轻轻打起,一个小小的身影探了进来。
是林苏(曦曦)。她穿着一身粉色的小袄,梳着双丫髻,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双层食盒,脚步放得极轻,像一只小心翼翼的小猫咪。她本是想着祖母今日必定心绪不宁,定然没好好用晚膳,便让小厨房做了些易于克化的点心,温了一壶红枣茶,特意过来看看。
可当她看到母亲在一旁磨墨,二伯母在细心打格子,祖母则专注地抄经,这安静而肃穆的一幕让她不由得顿住了脚步。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悄悄走到书案边,将食盒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的盖子。
一股淡淡的甜香随之弥漫开来,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点:桂花糕软糯香甜,杏仁酥入口即化,还有一小碟蜜渍金橘,色泽鲜亮。最上面一层,放着一个小小的银壶,里面的红枣茶还冒着袅袅的热气,氤氲出淡淡的枣香,温暖而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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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的细微香气,终于让梁夫人手中的笔顿了顿。她握着笔,停在半空,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她的目光先是掠过磨墨的墨兰,见她神色平静,动作依旧轻柔;又看向打格子的苏氏,她正专注地画着最后一条线,眉眼间满是温和;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安静站在食盒边的林苏身上。
小丫头睁着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眸,像盛着夏夜的星辰,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又满是真切的关切,正静静地望着她。那眼神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没有白日里的争吵,没有春珂的名字,没有那些勾心斗角的烦心事,只有纯粹的孺慕与担忧。
林苏微微仰着小脸,轻声开口。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温顺:“祖母,夜深了,寒气重,用些点心再抄吧。不然累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没有提白日的争吵,没有提春珂腹中的胎儿,没有提任何让人烦心的事情,只是一句最简单的、关乎饮食起居的关心,却像一股暖流,轻轻淌过梁夫人冰冷的心田。
梁夫人看着食盒里袅袅升起的热气,那热气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心中的戾气。
她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终究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笔尖离开宣纸的瞬间,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疲惫,有无奈,也有一丝释然。
“罢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时间抄写带来的干涩,却不复白日里的尖利与愤怒,“都歇歇吧。”
墨兰闻言,停下了磨墨的动作,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苏氏也放下了界尺,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意。林苏则高兴地拿起小银壶,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杯红枣茶,双手捧着递到梁夫人面前:“祖母,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梁夫人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顺着手臂蔓延至心底。她轻轻抿了一口,甘甜的枣香在口中化开,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
梁夫人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温热的红枣茶,甘甜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干涩的食道,却像投入寒潭的石子,终究驱不散心底积压多年的彻骨寒意。室内烛火摇曳,跳跃的光影映照着三人凝重的面容,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林苏(曦曦)见她放下茶杯,小手轻轻拢了拢衣角,这才抬起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眸子,用软糯却异常清晰的声音,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祖母,父亲……吃那棉花籽粉,有多久了?”
她的声音不大,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平静的湖面,却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在寂静的室内炸响,震得人耳膜疼。
“啪嗒!”苏氏手中的茶盖没拿稳,重重磕在白瓷杯沿上,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宁静。她脸色煞白,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颤抖,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小侄女——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墨兰研磨的动作也骤然停下,手中的墨锭“咚”地一声落在端砚中,溅起几滴墨汁。她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慌乱,死死盯住女儿,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