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梁夫人挑了挑眉,停下脚步,低头看向身边的小孙女。这孩子自小就比寻常孩童聪慧,想法也常常出人意料,此刻她眼中的光芒,让梁夫人生出了几分好奇,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曦曦以为,这第三条路,便是‘和解之道’。”林苏的声音清脆,像晚风拂过桑叶的轻响,“不是不分尊卑、没了体统的和解,而是找到主仆之间利益的契合点,形成一种彼此依存、合作共赢的局面。”她伸手指了指眼前连绵的桑园,桑叶在暮色中泛着深绿的光泽,“祖母你看这桑园,便是最好的例子。”
“若是按照从前的法子,我们只知立下严苛的规矩,规定每日必须采摘多少斤桑叶,缫出多少斤丝,完不成便扣工钱、罚劳役,甚者打板子惩戒。庄户们或许会因为惧怕而勉强完成差事,可心里必定憋着怨气。他们干活时,或许会敷衍了事,采叶时只捡些表面的嫩叶,养蚕时也不肯多费心思照料,甚至可能暗中糟蹋了桑苗、蚕种。这便是‘威’之下的对抗,看似管住了人,实则内耗严重。他们的心不在这里,力气自然也不会用在实处,长此以往,桑园的收成只会越来越差,隐患也越来越多。”
她话锋一转,眼中的光芒愈明亮,像是找到了最珍贵的宝藏:“可我们现在做的,却是另一番光景。我们请了懂嫁接技法的师傅,手把手教他们如何改良桑苗,让桑叶增产三成;我们提高了工钱,还设立了奖励制度,采叶最多、养蚕最好的庄户,不仅能拿到额外的赏钱,还能优先挑选上好的地块耕种。我们让他们清楚地知道,桑园的收成越好,他们能拿到的好处就越多;主家过得安稳,他们的日子也能跟着红火。我们不再把他们仅仅当作供人驱使的‘劳力’,而是视为与我们一同打理桑园、共创收益的‘合作者’。”
林苏的小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老桑树,语气诚恳:“如此一来,无需我们拿着鞭子在后面驱赶,他们自己便会想方设法把桑树照顾好,把蚕养好。天不亮就去园里巡查,仔细剔除病叶,夜里还会起来看看蚕室的温度,生怕有一点闪失。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付出,最终都会化作自家碗里的米、身上的衣,化作孩子学堂里的束修、老人床头的汤药。这便是‘和解’的力量——我们放下些许高高在上的身段,试着理解他们想要改善生活的需求;他们则回报以十二分的积极性和忠诚,把主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办。这并非软弱,而是一种更高级、也更稳固的‘掌控’。”
她看着梁夫人,眼神里满是认真:“祖母,恶奴之所以敢欺主,往往不是因为主家不够威严,而是因为他们看不到希望。他们觉得无论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境遇,一辈子只能做任人驱使的奴仆,索性破罐子破摔,要么偷懒耍滑,要么铤而走险。可若是我们能搭建起一个‘努力即有回报’的阶梯,让他们清晰地看到,只要忠于主家、勤恳劳作,就能让自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就能让孩子有机会摆脱世代为奴的命运,那么,维护主家的利益,就变成了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欺主的行为,自然就失去了滋生的土壤。”
晚风吹过,拂起林苏额前的碎,也吹动了梁夫人鬓边的银丝。林苏的话语像一股清泉,缓缓流淌进梁夫人早已固化的认知里,带着一种越年龄的通透与智慧:“祖母,曦曦觉得,最好的‘威’,不是让人因恐惧而服从,而是让人因敬重和共同的利益而追随。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唯以心相交,以共同的愿景相交,方能持久不衰。主仆之间若是能做到这般,家宅才能真正安宁,产业才能真正兴旺。”
梁夫人彻底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小孙女。夕阳将她小小的身影拉得颀长,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远见。这番关于“和解之道”“合作共赢”“共同愿景”的论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梁夫人几十年来根深蒂固的驭下之道。她一直以为,管理下人,无非是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却从未想过,竟能有这样一种方式,让主仆之间化对抗为协作,化提防为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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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得不承认,孙女的话,字字句句都戳中了要害。对抗和内耗,确实是最愚蠢的消耗,既伤了人心,又损了利益。而建立起利益与共的纽带,让下人从“要我做”变成“我要做”,才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也最牢固的管理方式。就像眼前的桑园,自从推行了那些法子,庄户们的积极性肉眼可见地提高了,桑叶的产量涨了,蚕丝的质量也好了,府里的收益多了,庄户们的日子也宽裕了,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看着林苏那在夕阳下仿佛着光的小脸,梁夫人心中百感交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掌控全局、教导后辈的人,是侯府的定海神针。却没想到,在自己垂暮之年,竟被一个年仅七岁的孙女,用一番越时代的见解,在思想上引领着,看到了另一片更为开阔的天地。
她沉默了许久,晚风吹动着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附和着林苏的话语。最终,梁夫人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林苏的头,那动作里没有了往日长辈对晚辈的随意,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还有一丝近乎平等的探讨意味。
“曦姐儿啊……”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语气复杂难辨,有震撼,有欣慰,还有一丝对自己过往认知的颠覆,“你这颗小小的心里,装着的乾坤,比祖母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渐渐沉下的落日,语气里满是诚恳:“你这‘和解之道’,祖母……受教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像是打破了某种无形的壁垒,在祖孙二人之间架起了一座新的桥梁。梁夫人知道,自己坚守了几十年的驭下之道,并非全错,却已然不够周全。而孙女的这份智慧,这份越了时代局限的远见,或许才是侯府在未来能够长久立足、愈兴旺的关键。
夕阳彻底落下,天边晕染开一片绚烂的晚霞。梁夫人重新扶起林苏的手,步伐比来时更加沉稳。她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往后,她会成为孙女最坚实的后盾,护着她这份难得的通透与勇气,看着她,将这“和解之道”,一步步推行到侯府的每一处角落,开拓出一片真正安宁和睦、欣欣向荣的天地。
晚膳时分,精致的瓷碟里摆着几样时兴小菜,其中有一碟蒸熟后略显干瘪、颜色淡红中透着黄白的块状物,与其他油光水滑的菜肴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林苏的目光瞬间被它吸引住了——那是红薯!虽然其貌不扬,但她绝不会认错!
她的心猛地一跳,脑海中瞬间闪回过无数画面:崎岖的山路,贫瘠的黄土,以及她刚毕业时候跟着扶贫办主任接手的第一个重大项目——在干旱山区推广高产、耐瘠薄的脱毒红薯,帮助乡亲们解决基本口粮问题。那时的她,亲自下到田间地头,看着老乡们捧着第一个比拳头还大的红薯时,那淳朴而充满希望的笑容……
“祖母,这是什么?”林苏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指着那碟红薯,故作好奇地问。
梁夫人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地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淡淡道:“哦,这个啊,听说是海外传来的玩意儿,叫番薯。庄子上偶尔种些,给孩子们当个零嘴,登不得大雅之堂。”
侍立一旁的周妈妈见林苏感兴趣,便笑着补充道:“四姑娘,这东西没什么吃头。长得小不说,还歪歪扭扭的,洗起来费劲。蒸熟了也硬邦邦的,不怎么甜,还有点涩口,跟咱们本地的好东西没法比。也就是穷人家孩子没啥吃的,才拿它磨磨牙。”
小、丑、糙、味寡。
周妈妈精准的概括,以及眼前这红薯真实的品相,让林苏立刻判断出:这确实是未经任何改良的、最原始的红薯品种!它产量低、口感差,但正是这样的品种,才更需要、也更容易通过系统选育和科学种植来改良!
一个宏大的计划如同闪电般在她脑海中成形。
她夹起一小块红薯,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那粗糙的纤维感和淡淡的涩味,在她尝来,却仿佛是来自故乡的讯息,是使命的召唤。
她放下筷子,目光灼灼地看向梁夫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祖母,孙女儿觉得,这东西……或许是个宝贝!”
“宝贝?”梁夫人失笑,“曦姐儿,你莫不是又想出了什么新奇玩法?这东西实在粗陋。”
“不,祖母,不是玩。”林苏的小脸上满是认真,“周妈妈说它长得小、歪扭、难吃,这正说明它有很大的改良余地!您想,桑树通过嫁接能变得叶厚油亮,这红薯,是否也能通过选种、培育,让它变得更大、更甜、更高产呢?”
她不等梁夫人回答,继续阐述,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这东西,我依稀在杂书上看到过记载,说它耐旱、耐瘠薄,对田地要求不高,山坡地、沙土地都能长!而且产量潜力极大!若我们能培育出高产优质的新种,在那些种不了稻麦的贫瘠土地上推广开来,您想想,这能多养活多少人?这岂不是比桑园更能造福百姓、也更显我们侯府功德无量的善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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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祭出了“伟人”的智慧,虽不能明言,却将其精神内核融入话语:“世间万物,皆可为人所用,关键在于我们是否愿意去现、去改造。这小小的番薯,看似卑微,或许正蕴藏着解决饥馑的钥匙!”
梁夫人端着茶盏的手顿住了。她看着孙女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听着她描绘的、关于在贫瘠土地上创造丰收的图景,心中再次被深深震撼。桑园的成功已经证明了曦曦的眼光和能力,如今她竟将目光投向了更底层、更广大的民生问题——粮食!
这番魄力,这番心系天下的胸怀,哪里像是个深闺少女?便是朝中衮衮诸公,又有几人能有此见识?
林苏趁热打铁,恳切道:“祖母,请给孙女儿一小块地,一些种子和人手。让孙女儿试试看,能否将这‘丑薯’变成‘金疙瘩’!若能成,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若不成,也不过是浪费些许人力物力,于侯府无伤大雅。”
梁夫人沉默了。她看着那碟被众人嫌弃的番薯,又看看眼前这个屡次创造奇迹的孙女,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对孙女的信任,以及对那“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愿景的一丝悸动,让她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