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伸出那双手刚刚洗净的柔白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重,轻轻抚过稿纸的边缘——指尖能感受到宣纸的细腻纹理。然后,她极其轻柔地捻起第一页,缓缓展开。
她开始阅读。
那姿态,与往常看任何典籍都截然不同。脖颈微垂,目光专注得仿佛要穿透纸背,连一丝多余的余光都未曾分给旁人。她看得极慢,每一个字都细细品读,时而停顿,读到佘太君敲响聚将鼓,寡妇们纷纷请战,她的眉头缓缓松开,眼底却亮起奇异的光,那光中带着震动,带着赞叹,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再往后,读到“杨家妇,可死,不可退”那句宣言时,她的嘴唇不自觉地微微抿紧,呼吸似乎也滞了一瞬,放在案上的另一只手,悄然攥成了拳,指节微微泛白——那是心脏被重重撞击时,最本能的反应。
当读到寡妇们操起长枪菜刀击退偷袭的敌军,读到佘太君身披旧甲站在隘口指挥,读到她们最终守住山谷、彼此搀扶着站在夕阳下的场景时,长公主的眼中,竟隐隐泛起了一层极淡的水光。那水光被她迅眨去,却留下了眼底的湿润,与往日里那个清冷威严、不轻易流露情绪的长公主判若两人。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暖阁内只剩下纸张翻动时极轻的沙沙声,与兽炉中炭火爆裂的微响。荣安郡主站在一旁,双腿早已站得麻,却丝毫不敢挪动脚步,只眼睁睁看着姑母从起初的专注,到后来的动容,再到全然的沉浸。她知道,姑母已经完完全全走进了那个故事里,走进了那群杨家寡妇的世界。
长公主完全忘了周遭的一切。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长公主,不再是那个被礼教束缚、被身份裹挟的皇家女子,她只是一个最投入的读者,为故事中那群女子的悲而悲,为她们的勇而勇,为她们的坚守而热血沸腾。她时而快翻过几页,急于知道后续的战况,却又在翻到关键处时,缓缓折返,逐字逐句地重读,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触动人心的细节。
终于,她翻到了最后一页,目光落在了那力透纸背的“妇女能顶半边天”,以及“共擎苍穹”的期盼上。
长公主久久没有动。她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目光定格在那最后的字句上,仿佛要将那十余个字,深深镌刻进自己的骨髓里。那字句中蕴含的、石破天惊却又直指人心的力量,像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她早已沉寂的心湖,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良久,她才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颤抖,似释然,似振奋,又似某种积压多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轻轻放下最后一页稿纸,动作轻柔得如同放下熟睡的婴儿,生怕惊扰了这字里行间的忠烈与豪情。
然后,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一直紧张等待的荣安郡主。此刻,她眼中的慵懒与寂寥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而明亮的光芒,如同暗夜中被点燃的星辰,璀璨而坚定。
她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透着斩钉截铁的力量,足以让荣安郡主瞬间放下所有忐忑:
“值了。”
长公主放下稿纸,指尖却仍残留着宣纸的细腻触感,心潮依旧澎湃难平。那“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字句如洪钟在耳畔回响,杨家寡妇们浴血坚守的身影在眼前挥之不去。她复又拿起那叠稿纸,这一次不再逐字品读正文,而是指尖轻捻,一页页仔细翻看前后留白,目光扫过稿纸边缘,甚至在字里行间那些极其细微的空隙中探寻。
果然如她所料。这叠在京中贵女圈辗转流传的原稿,早已不是单纯的故事文本,而成了一个隐秘的“留言簿”,承载着无数女子未曾言说的心声。
在描写佘太君金殿陈情、力排众议请战的段落旁,一行极秀丽的簪花小楷蜷缩在页边,墨迹清雅:“祖母当年亦有此风骨,力保家族产业不被族亲侵吞,惜乎生不逢时,徒留遗憾。”长公主凝视片刻,心中已然明了——这必是某位已故老国公的孙辈,出身文臣世家,在佘太君身上,看到了自家女性长辈被礼教埋没的锋芒与智慧。那字句间的惋惜,如同一根细针,轻轻刺中了长公主心中某处柔软的角落。
翻至寡妇们初次拿起武器、招式生疏却眼神决绝的篇章,页脚处一行略显稚嫩却力道十足的字迹跃入眼帘:“初学骑射时,弓都拉不满,阿兄笑我女子习武不过嬉戏,今观此文,方知女子执刃,非为逞能,实为守护。”长公主嘴角微扬,无需多猜,这定是某位武将家的小女儿,将自身经历与故事深深共鸣,字里行间满是被理解的振奋与坚定。
更令人动容的是,在后勤娘子营连夜赶制军衣、裁切绑带的情节旁,有人用工整细密的字迹增补了一段小字:“裁布当顺纹理,以沸水烫软后裁剪,包扎时需松紧适度,过紧则伤肌,过松则无用,通晓医理者补遗。”想来是某位精通医术的夫人或小姐,读至此处,忍不住将实用心得记下,让故事多了几分烟火气与实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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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留言,或感慨身世,或抒共鸣,或补充见闻,字迹各异,身份隐秘,却都精准地触动了不同出身、不同境遇女子心中那根共同的弦。它们无声地证明着,这篇故事早已越了文本本身,成了女子们彼此慰藉、相互鼓劲的精神纽带。
更让长公主动容的,是稿纸上那些不经意的润色痕迹。林苏工整的字迹是故事的主体,但在一些情感爆的对话处、激烈的战斗场景旁,偶尔能看到另一种稍显飞扬、用词更具烈性的字句增补——比如将“我等愿往”改为“我等誓死相随”,将“奋力抵抗”改为“以血为刃,死战不退”。长公主一眼便知,这定是某位性情刚烈的宗室女或武将之女读过初稿后,心潮难平,忍不住提笔增补,让人物的呐喊更撕心裂肺,让战斗的画面更具冲击力。这些来自不同女子的笔墨,让故事的情感层次愈丰富,仿佛汇聚了无数女子的心血与灵魂,字字泣血,句句铿锵。
看着这满纸的“声音”,长公主沉寂已久的心湖仿佛被投入巨石,激起千层浪。她不再是孤高地欣赏一个故事,而是真切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连接——与那些未曾谋面、却因同样心绪在此留下痕迹的女子们的连接。她们隔着时空,隔着身份地位的鸿沟,在这方寸纸页上,完成了一次无声的集结与共鸣。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也要留下点什么!留下她的震撼,她的共鸣,留下她身为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公主之一,对女子力量的认可与期盼!
“笔墨伺候。”长公主声音微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直紧张观察她神色的荣安郡主,心里“咯噔”一下。她太了解这位公主了,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可这稿子还要继续流传,公主的身份何等敏感……
“公主!三思啊!”荣安郡主一个箭步上前,顾不得君臣礼仪,轻轻抓住了长公主正要伸向紫毫笔的手腕,急声道,“您的墨宝,您的字体——筋骨内含雍容,笔锋自带威仪,当年元宵节写得灯谜,见过的大臣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认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稿子还要在私下流传,万一被有心人看到,联想到您,再顺藤摸瓜深究故事的来源和影响,怕是会给红星,给所有喜欢这稿子的姐妹,甚至给这稿子本身,惹来灭顶之灾!”
长公主动作一顿,秀眉紧蹙。郡主说得在理。她的字迹早已形成独特风格,辨识度极高。在这等触及“女子干政”“违背礼教”边缘的私下读物上留下明确痕迹,确实绝非明智之举。
她看向郡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无奈与烦躁:“难道就让本宫这么看着?满纸皆是他人心声,独本宫欲言又止,憋闷于心?”
长公主看着郡主焦急得泛红的脸颊,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促狭的审视,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紫毫笔:“哦?本宫的字不能留,那你的字呢?荣安郡主的簪花小楷,京中贵女圈里认得的人恐怕也不少吧?”
荣安郡主闻言,非但没有被问住,反而松开了抓着长公主衣袖的手,嘿嘿一笑,脸上露出混合着狡黠与志在必得的自豪。她没去接长公主递来的笔,转身从案头的笔海里挑了一支毫毛稍软、样式普通的狼毫,又抽出一张与原稿质地相近的素笺,平铺在紫檀木长案上。
然后,在长公主讶异的目光注视下,她稳稳抬起右手——那只平日里写惯了端庄闺阁小楷的手,此刻执起笔杆,手腕微悬,笔尖蘸饱浓墨,落下的瞬间,竟流出了全然不同的字迹!
那字谈不上风骨峻秀,却带着一股不受拘束的流畅灵动,笔画舒展自然,少了簪花小楷的刻意规整,多了几分随性洒脱,最关键的是,这与荣安郡主平日示人的笔迹判若两人,任谁也无法将二者联系起来!
“你……”长公主眼中的讶异转为真切的吃惊,她微微前倾身子,仔细打量着纸上的字迹,“你的右手……何时练出了这样一手字?”她清楚记得,她自幼便被太傅要求练习端庄规整的闺阁字体,左手倒是为了好玩学过些草书,右手却从未有过这般变化。
荣安郡主笔下不停,头也不抬,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说今日的点心合不合口:“哦,这个啊。从第一次偷偷看到《女驸马》文稿的时候,就开始了。”
“读此文,如见寒夜孤星,虽微芒而刺破穹苍;如闻深谷幽兰,处绝境而吐纳芬芳。巾帼之志,非独耀于青史丹册,亦藏于柴门井臼、绣阁笔锋之间。今见纸上烽烟,字里肝胆,乃知‘顶天’之说,非虚妄也。”
字迹娟秀却不失力道,字句间既有女子的细腻共情,又有长公主那份洞察世事的开阔与坚定。写罢,她没有署名,只在最后一笔落下后,添了一个极简的符号——形似梅枝,傲骨铮铮,恰如长公主的品性,也暗合了“寒冬过后便是春”的期许。
她轻轻吹干墨迹,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素笺夹入稿纸中——正是佘太君与寡妇们战后相视而笑、静默无言的那一页。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便足以传递所有,恰如她们此刻跨越身份的共鸣。
长公主默默看着郡主书写,看着那些几乎道尽自己心中块垒的语句,看着她最后那个含义隽永的梅枝符号,眼中最后一丝烦躁也化为深深的欣慰与温暖。在这间暖意融融的暖阁之中,通过侄女的手,她的心声,终于汇入了那由无数女子隐秘情感与思想交织而成的、无声却澎湃的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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