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由苏更生带来的、关于工作被方协文亲手推掉的真相,如同在黄亦玫死水般的生活里投下了一颗巨石。最初的震惊、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悲凉过后,一种更为坚韧、也更为隐秘的东西,在她心底破土而出——那是绝境中滋生的清醒,和一种不甘被就此埋没的倔强。
她不再将希望寄托于向外寻找工作机会,方协文那双无形的控制之手让她明白,此路暂时不通。但她没有放弃“向上”的本能。她开始将目光转向内在的提升。在照顾孩子的间隙,在婆婆看肥皂剧的嘈杂声中,在方协文深夜未归的寂静里,她重新拾起了书本。
那是一本关于艺术疗愈师的资格认证考试教材。这个领域与她过去的策展专业有部分关联,又相对新颖,可以在家学习,通过线上考试获取证书。将来,或许可以成为她带着孩子也能从事的一条出路。她把教材藏在衣柜的旧衣服底下,把电子课程存在手机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里。女儿午睡的那一两个小时,以及深夜孩子和方协文都睡下后的宝贵时光,成了她唯一可以偷来的、属于“黄亦玫”自己的时间。
她学得很吃力。长期的睡眠不足和心力交瘁,让她的记忆力大不如前。常常是看着一段文字,眼睛扫过了,大脑却无法立刻理解其含义。她需要反复地看,用力地记。台灯下,她的侧影单薄而执拗,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时不时需要按压一下胀痛的太阳穴。
然而,这种隐秘的、为自己争取未来的努力,如同黑暗中摇曳的微弱火苗,终究没能逃过方协文那双因自卑而变得异常敏锐和猜忌的眼睛。
他先是注意到,黄亦玫哄睡孩子后,不再像以前那样疲惫地立刻瘫倒在沙上呆,或者跟着婆婆看那些无聊的电视剧,而是常常拿着手机,一看就是很久,神情专注,有时还会在旧本子上写写画画。
他随口问过几次:“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黄亦玫总是轻描淡写地搪塞:“没什么,随便看看育儿文章。”或者,“看看小说。”
方协文不信。一种熟悉的、失控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他。他无法容忍黄亦玫有任何他无法掌握的心思和动向。他开始趁黄亦玫在厨房忙碌或者洗澡时,偷偷查看她的手机。那个被隐藏的学习文件夹,以及浏览器里关于“艺术疗愈师考试”的搜索记录,像一根根针,刺破了他脆弱的神经。
她还在想着飞走!她还在试图挣脱他给她划定的轨道!这个认知让他怒火中烧,也让他恐惧万分。
一个周六的下午,矛盾终于爆。女儿在睡觉,黄亦玫正抓紧时间在客厅角落看书,婆婆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菜价又涨了。方协文突然从书房走出来,脸色阴沉,一把夺过黄亦玫手中的书。
那本《艺术疗愈理论基础》的封面,刺痛了他的眼睛。
“黄亦玫!你整天抱着手机,偷偷摸摸的,就是在看这个?!”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不再有任何伪装,“考证书?你想干什么?嗯?!觉得我养不起你了?还是想着拿了证就远走高飞?!”
黄亦玫被他突如其来的作和精准的揭穿惊住了,一时间竟忘了反驳。
婆婆也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立刻站到了儿子一边,帮腔道:“就是!亦玫,不是妈说你,女人家,相夫教子才是本分!读这些个没用的书做什么?费眼睛,耗精神!有这功夫,把孩子带好,把家收拾利索,比什么都强!”
方协文听着母亲的话,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支持和肯定,他更加理直气壮,将书狠狠摔在沙上,指着黄亦玫的鼻子:
“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安安心心在家带孩子!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这次争吵,像最后一根稻草,也让方协文下定了决心。他意识到,只要母亲在这里,黄亦玫总能有片刻的喘息,总能找到偷学习的机会。他必须创造一个让黄亦玫彻底无法分身的“完美”环境。
几天后,方协文以极其“诚恳”和“体贴”的姿态,对母亲说:“妈,您来这边也辛苦这么多年了,老家一直空着也不是个事。而且我看玫玫现在带孩子也上手了,能忙得过来。您就先回老家休息一段时间,享享清福吧。”
婆婆起初有些不情愿,但架不住儿子“心疼她劳累”的甜言蜜语,以及内心或许也有的、对城市生活的些许不适,最终还是答应了。
黄亦玫得知这个消息时,心中一片冰凉。她太清楚方协文此举的目的了。这绝非体贴,而是釜底抽薪。婆婆的存在虽然带来很多观念冲突和摩擦,但至少能在她做饭、洗衣时帮忙看一会儿孩子,能让她有片刻属于自己的、可以喘息和学习的空隙。
婆婆走的那天,拉着黄亦玫的手,依旧带着她那套逻辑:“亦玫啊,我走了,你可要更上心了,把协文和孩子照顾好。男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家里就得女人多担待。那些书啊什么的,就别看了,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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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亦玫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婆婆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方协文关上门,转过身,脸上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甚至是带着一丝得意的神情。他走到黄亦玫面前,用一种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玫玫,以后家里就辛苦你了。妈走了,孩子的一切都得你一个人来。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你能照顾好。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从那一刻起,黄亦玫的生活彻底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闭环。
清晨,她被孩子的哭声唤醒,开始一轮又一轮的喂奶、换尿布、做辅食、陪玩。
中午,趁着孩子短暂的午睡,她需要赶紧准备大人的午餐,清洗堆积的衣物。
下午,是带孩子去小区公园晒太阳、应对她无穷精力的时间。
傍晚,准备晚餐,给孩子洗澡,哄睡。
晚上,当一切看似结束,还有满屋的狼藉需要收拾,有方协文换下来的衣服需要清洗……
婆婆在时,她尚能像个分工合作的工人,虽然疲惫,但总有换岗的时刻。而现在,她成了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机器,每一个环节都紧紧相扣,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她像一只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的陀螺,只能不停地旋转,旋转,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那本《艺术疗愈理论基础》被她藏得更深了,几乎失去了重见天日的机会。偶尔在深夜,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看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头油腻、神情麻木的女人,会想起那个偷偷看书的下午,想起心底曾燃起的那簇微弱的火苗。
火苗还未曾壮大,就被一场名为“家庭责任”和“丈夫关爱”的倾盆大雨,彻底浇灭。
方协文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看着黄亦玫像个真正的、完全依附于家庭的“贤妻良母”一样,忙碌于灶台与尿布之间,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触碰那些“不切实际”的书本和证书。他感到一种扭曲的安全感和掌控感。他终于成功地,将她牢牢地钉在了这个她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位置上,斩断了她所有可能飞走的翅膀。
在他那由自卑构筑的逻辑里,这不是残忍,而是“爱”的守护,是确保这个家、确保她“永远属于他”的必要手段。而他永远不会明白,他扼杀的,不仅仅是一个证书,一个女人向上的可能,更是这段婚姻里,最后一点关于尊重和希望的微光。黄亦玫在日复一日的机械劳作中,沉默地咀嚼着这份冰冷的绝望,内心的某个部分,正在悄然死去。
那一声“我受够了”的嘶吼,仿佛抽干了黄亦玫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斩断了她与这个所谓“家”的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牵连。她冲进卧室,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离开!立刻!马上!多待一秒钟都会窒息!
她没有时间去伤心,去犹豫,去收拾那些承载着失败婚姻记忆的琐碎物品。她像一个从火灾现场逃出来的人,只求活命,顾不得身外之物。她猛地拉开衣柜,扯出一个多年前用过的、已经有些褪色的旅行袋,胡乱地塞了几件贴身的衣物,将身份证、户口本(当初为了给孩子上户口放在她这里)等重要证件死死攥在手里,然后拉上拉链,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方协文被她刚才那番决绝的话语和此刻毫不留恋的姿态彻底激怒了,更准确地说,是他那可怜的自尊和掌控感被彻底碾碎了。他像一头狂的野兽,堵在狭窄的玄关,双目赤红,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不敢置信而扭曲变形:
“黄亦玫!你敢!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门一步,你就永远别想再回来!”他试图用威胁重新建立控制。
黄亦玫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他。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厌倦。这种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争吵都更让方协文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