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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已经说得够体面。

至少没说：你宁可铤而走险敲诈我和王东来也要娶的姑娘。

赵逢根两手捧着碗，脸上窜红，竟讷讷了好一阵没说话。

……

但，或许是黑暗和寂静放大了所有的情绪，或许是此刻灶火营造的暖意和鼻尖萦绕的米香削弱了他对眼前人长久以来的防备。

过了很久，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嗯，如果当时……总之，我本来是想娶她的。”

赵逢根说：“文娟是个好姑娘，哪怕她不会说话……可我知道，她是真心对我，就像我也掏出一颗心来对她一样。可她妈嫌弃我家条件差，是个破落户，原本说好了一百块钱彩礼，突然就涨到一百五，还要再搭上一台新缝纫机——”

苏勤书的目光落在院子角落那台扎着大红花的蝴蝶牌缝纫机上。

前段时间，哪怕沦落到扛大包卖苦力的地步，赵逢根也舍得没把这台缝纫机卖了。

或许那时候，他心里还有一丝奢望，有一天缝纫机的女主人会穿着红衣嫁进家门。赵逢根注意到他看的方向，脸上也跟着露出一丝苦笑。

“我……”他喉咙哽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才艰难地继续，“我那时候确实没钱。每个月的工资光是给我娘买药就花掉一半，还有以前我爸病着到处借的债，加上利息，一直到今年年前才彻底还完，手里根本没存下钱……那一百块已经是全部家底了。她妈给我定的期限，就跟死期一样梗在我心上。如果不是这样……”

“如果不是真的穷急眼了，又正好发现了那事。”

他说：“我也不会——动那歪心思。”

这是他第一次在苏勤书面前把自己写举报信敲竹杆的行为定义成“歪心思”。

苏勤书拨弄柴火的动作没有停，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树洞，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也不会对眼前人的百般借口挑刺。

“……可谁能想到事情会发展成今天这样？”

赵逢根脸上满是痛惭与悔意。

平日里跟个锯嘴葫芦似的狠人，此刻竟不停倒豆子似的说着：“如果那时候我哪怕是借，我把钱借来，我踏踏实实上工干活还钱……文娟也会肯嫁给我的，我知道。可现在什么都完了。

“她妈给她新找的对象是机关里的干部，我见着了，体体面面一个人……我拿什么和人家比？文娟马上就要嫁给人家当干部夫人了……我就是再不乐意，可又哪能再耽误人姑娘？”

赵逢根说：“我只是想不明白，我赵逢根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只是想讨个老婆，过点安稳日子，为什么就是不让我如愿？我爹那几年欠下那么多钱，我妈拼死拼活把我拉扯大，又欠一屁股债，这些我都还完了。眼看着日子要上正轨，我也能有自己的小家庭……突然之间，怎么就全没了？”

字字句句，说得真情投入，话里的情绪也越发浓烈。

可就是这么说着说着——在一个短暂的停顿里，他抬头，正好看到苏勤书侧过身来舀水的动作。

灶下跳跃的火光映着男人过于白皙的侧颈和挽起袖子后清瘦的手臂，那姿态里，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说不上来的……总之，男人不会有的柔软和细致。霎时间，又是熟悉的窘迫和懊恼涌上心头。

他冷不丁想，我跟这娘娘腔说这些干什么？

一个不喜欢女人的……那什么，他懂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念想？

跟他说文娟，说孩子家庭，不就是对牛弹琴，纯让人看笑话么？

突如其来的想法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他倾诉的热情。

于是后话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心照不宣的诡异沉默。

“……”

赵逢根看着恰好递到自己眼前那碗熬得恰到好处、米粒酥烂的稠粥，再往上，是男人纤细地能让自己两根手指头扣住的手腕。

“喝吧，喝了晚上睡觉能好受点。”苏勤书说。

好似没有察觉到周遭气氛的转变，他的语气温和。

顿了顿，甚至还好心安慰了句：“等你以后混出头了，总会有更好的缘分找上门。”

“……嗯？……嗯。”

“我虽然不喜欢女人，可我也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苏勤书说，“但世上的缘分就是这样，有的人有缘无份，有的人，有份无缘——强求不来。所以有时候，放过彼此也是一种解脱。”

灶火将他的脸映得暖洋洋的，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有那么一刻，赵逢根甚至都要忘了眼前的人是他曾经最不齿的小白脸，是个不正常的同性恋。

至少这一晚，他们只是两个都曾受过情伤的可怜人，分享着彼此的伤口给予安慰——当然，那些什么有份无缘有缘无份的文绉绉的话其实压根没有安慰到他。

他纯粹只是觉得苏勤书也很可怜，就显得自己没那么可怜而已，甚至差点就要问他说的那个人是不是王东来。

话在嘴边绕了一圈，觉得苏勤书应该不至于这么不值钱，才勉强收了问话的心。

一碗米粥喝完，苏勤书先回了里屋，让他也早些休息，不要想太多。

赵逢根点头，定了定神，抱着被子起身。

可走了两步，原本走向柴房的脚步又蓦地一顿。半晌，像是下了莫大决心，他整个人掉了个头。

苏勤书刚钻进被窝，就被不远处布帘掀开的动静惊醒，探出一个头去，正好看到赵逢根鬼鬼祟祟踮着脚抱着被子进门。

两人的目光在黑暗中遥遥一碰，赵逢根指了指炕梢的位置，用气声说：“我睡这。”

苏勤书轻轻“嗯”了一声，同样气声：“早点休息。”

……然而钻回被窝，背过身去，肩膀紧扣。眉头却分明打了嘲弄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