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死死环抱着膝盖的手臂因为抬头的动作松开了些许。湿透的米色衣袖滑落下来一截。
来来手里的破伞“啪嗒”一声,脱手掉在泥水里。歪斜的伞骨瞬间折了一根,伞面可怜地塌陷下去。
昏黄、破碎的路灯光,穿透重重雨幕,恰好落在那截暴露出来的纤细手臂上。
那上面,赫然交错着几道深紫色的淤痕!它们狰狞地盘踞在她苍白瘦弱的皮肤上,边缘是可怕的青黑色,靠近手腕的地方甚至鼓起了一道肿胀的棱,像一条丑陋的蜈蚣。在湿冷的光线下,那淤痕的颜色浓重得化不开,如同不小心打翻了一大瓶粘稠黑的酱油,粗暴地泼洒在了脆弱的白纸上,刺眼得让人窒息。雨水冲刷在上面,似乎也无法洗去那深入皮肉的痕迹。
来来倒抽了一口冷气,冰冷的雨水呛进了喉咙,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死死盯着那些淤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女人像是被这目光烫到,猛地一个激灵,迅而慌乱地把手臂缩了回去,重新紧紧抱住自己,湿透的衣袖被用力往下拉扯,试图掩盖那不堪的印记。她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分不清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
“跟我走!先找个地方避避雨!”来来顾不上去捡那把彻底报废的伞,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她几乎是半弯下腰,伸手去搀扶女人冰冷僵硬的胳膊。触手一片刺骨的冰凉和细微的战栗。女人身体僵了一下,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像一尊失去牵线的木偶,任由来来用力将她从冰冷的、积水的长椅上搀扶起来。
女人的身体很轻,轻得让来来心惊,仿佛只剩下一把硌人的骨头。她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来来身上,脚步虚浮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雨水疯狂地砸在两人身上,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沉重又冰冷。来来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她,艰难地朝着公园边缘最近一处能遮雨的老旧报刊亭挪去。
报刊亭窄小的屋檐下,空间局促得仅能勉强容纳两人站立。雨水顺着锈蚀的顶棚边缘哗啦啦流淌下来,在她们面前形成一道水帘。隔绝了部分风雨,亭子里的空气却更显凝滞,充斥着铁锈、霉味和女人身上散出的、冰冷的湿气。
来来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女人此刻的样子。她蜷缩在亭子最里面的角落,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铁皮墙壁,双臂依旧死死抱着自己,湿透的衣服紧裹着瘦削的身体,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嘴唇的紫色并未褪去,反而因为寒冷更深了些,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出细微的咯咯声。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抬起,空洞地望着亭外迷蒙的雨幕,仿佛灵魂已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还好吗?”来来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虚弱。她脱下自己同样湿透但稍微厚一点的外套,想披在女人身上。
女人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避开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没有焦点。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来来看着她手臂上被湿衣袖勾勒出的、那隐约可见的淤青轮廓,喉咙紧,那个在面馆里反复出现的疑问终于冲口而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面馆里……那个男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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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抱着膝盖的手臂猛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终于转过了脸,看向来来。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像是绝望的湖面被投入巨石,瞬间碎裂,又迅被强行冻结。她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来来屏住呼吸,不敢催促。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女人干裂紫的嘴唇终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几乎被哗哗的雨声完全吞没,比落在铁皮顶棚上的雨点还要轻飘、还要冰冷:
“他嫌……面条咸……”
她顿住了,仿佛说出这句话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需要深深吸一口气。雨水顺着她的梢滴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的眼神越过来来,空洞地投向亭外无边无际的雨夜深处,那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痛苦。
“可明明……”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梦呓般的、破碎的疑惑,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这无情的雨,“……是他自己……加了半碗辣。”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来来的心脏。面馆里男人凶狠挖辣椒油的画面、他粗暴搅动那碗红得黑的酸汤的画面、他蛮横抢走女人泡馍的画面……瞬间无比清晰地涌了上来,与眼前女人手臂上深紫色的淤痕、她空洞绝望的眼神、她这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死死地绞缠在一起!
原来那砸在桌上的伞,那被抢走的七块泡馍,那最后一口施舍般的汽水……所有那些令人窒息的细节,都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微不足道的一角。水面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与黑暗。那些淤青,那场无声的暴雨,那句“是他自己加了半碗辣”,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来来的神经。
女人叫林小满。来来陪着她,在冰冷的报刊亭下躲了许久,直到雨势稍歇。来来执意送她回去,小满犹豫再三,指了一条偏僻巷子深处一栋灰扑扑的旧居民楼。楼道狭窄昏暗,堆满杂物,散着潮湿的霉味和饭菜混合的油腻气息。小满住顶楼尽头一间小小的屋子,开门时,门轴出刺耳的呻吟。
房间异常简陋,一张床,一张旧桌子,一个掉了漆的衣柜,几乎就是全部。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用废弃玻璃瓶养着的几根绿萝,叶子蔫蔫的,但顽强地活着。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试图掩盖什么,却更显得此地无银。
来来环顾四周,心一点点往下沉。这地方太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牢笼。
“谢谢你……”小满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她摸索着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半旧的保温杯,想给来来倒水,手却抖得厉害,热水洒了一些在桌子上。
来来连忙接过杯子,指尖触碰到小满冰冷的手腕,那皮肤下的脉搏微弱得让她心惊。她看着小满苍白的脸和手臂上被衣袖半遮的淤痕,一股冲动涌上来:“小满姐,他……经常这样吗?”
小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没有看来来,目光落在桌上那滩洒开的水渍上,仿佛在研究它的形状。沉默在狭小的房间里蔓延,只有窗外残余的雨滴敲打遮阳棚的滴答声。
“他……只是脾气不太好。对我特别好,我真的很爱他。”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工作累……压力大。不是有意的。”她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嘴角却只牵动起一个苦涩的弧度,比哭还难看。她下意识地又拉了拉袖口,试图把那道狰狞的紫色完全藏起来。
来来看着那抹强装的镇定,只觉得胸口闷。她想起面馆里小满掰饼时低垂顺从的睫毛,像两片随时会被碾碎的蝶翼。“可是……”来来还想说什么。
“真的!”小满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哀求的急迫,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一种脆弱的坚持,“他平时……对我挺好的。真的。今天……今天是我不好,面条可能真的……咸了。”她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仿佛要抓住一根并不存在的救命稻草来证明自己说的话。
来来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小满眼中那层强撑的、摇摇欲坠的伪装,像一层薄冰,下面涌动着恐惧的暗流。她明白了,此刻任何追问都像重锤,只会把这层薄冰彻底砸碎,让小满坠入更深的恐惧。
“我知道了。”来来点点头,声音放得异常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好好休息。”她默默拿起桌上的抹布,擦干了那片水渍。
离开时,来来悄悄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便签纸上,压在窗台那个养着绿萝的玻璃瓶下面。小满看见了,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日子在面馆的油烟和忙碌中继续向前滚动,像一盘卡顿的磁带,重复着单调的旋律。来来依旧穿梭在灶台与餐桌之间,端盘、擦桌、收银,动作麻利。只是每次有客人点麻辣面,或者看到调料台上那罐猩红的辣椒油时,她的手指总会不自觉地蜷缩一下,仿佛那油腻的红色带着灼人的温度。
小满再没有出现在面馆。来来压在绿萝瓶下的电话号码,也如同石沉大海。那个暴雨夜和女人手臂上深紫色的淤痕,像一场不真实的噩梦,被白天的喧嚣暂时掩盖。只是夜深人静时,那画面总会固执地浮现,带着报刊亭里冰冷的霉味和小满那句轻飘飘的“是他自己加了半碗辣”。
来来只想说,恋爱脑不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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