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不大,却把城市浸泡得湿漉漉、黏糊糊。窗外的霓虹灯牌在雨幕里晕开模糊的光团,“王氏饭店”四个红字,像四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来来的眼皮上。她靠在二楼办公室冰冷的玻璃窗前,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积了长长一截灰烬,那点微弱的红光在昏暗的室内是唯一的暖源。
店里特有的、混合着油脂、香料和消毒水的气息固执地钻进鼻腔。后厨隐约传来锅铲碰撞的清脆声响,还有墩子手起刀落的笃笃声,是熟悉的背景音,此刻却搅得她心头更加烦躁。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角落那台监控屏幕,九个分割画面无声地演绎着店内的忙碌。其中一个画面,正对着外卖取餐区。
那个身影又来了。
陈志强——平台派单系统里冷冰冰的“骑手小陈”。他穿着那身洗得白、印着“达外卖”标志的蓝色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兜帽松松地罩在头上,几乎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缺乏血色的下巴。他动作很快,甚至可以说有些急切,一把抓起打包好的两个大塑料袋,沉甸甸的,手指勒得有些白。他没有像其他骑手那样习惯性地核对一下小票或者喊一声“某某号单好了”,只是低着头,迅转身,肩膀撞开厚重的塑料门帘,像一条急于滑入水底的鱼,瞬间消失在门外湿冷的雨雾里。
那门帘晃荡着,出轻微的“啪嗒”声,像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来来掐灭了烟,烟灰簌簌落下。胸腔里那股闷气非但没散,反而更沉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几次了?第三次?还是第四次?记忆被前两次不愉快的经历瞬间攫住。
第一次,大概是一周多前,也是个阴雨天。下午四点左右,正是外卖小高峰刚开始的时候。系统提示“骑手已取餐”,然后……就再没了动静。过了预计送达时间快一个小时,顾客的电话直接打爆了前台,小姑娘声音都带了哭腔:“老板,我的饭呢?我快饿死了!骑手电话根本打不通!”来来亲自处理,联系平台,平台反馈说骑手上报“顾客电话无法接通”,餐品“无法送达”,已按流程退回处理中。来来压下火气,好言安抚顾客,承诺立刻重做一份并亲自加急送去,又赔了双倍优惠券,才勉强平息。
她当时只当是意外,小陈可能真的遇到了麻烦,比如手机进水?或者信号盲区?做服务行业,偶尔的波折在所难免。
可仅仅隔了两天,同样的事情再次上演。这次的理由更让她心里咯噔一下——“顾客要求送上门,地址不清,无法找到,多次联系未果”。那份订单的地址,来来记得很清楚,是附近一个新交付的高档小区,楼栋号、单元号、门牌号写得清清楚楚。那小区安保是好,但绝不至于连送餐都找不到入口。更让她起疑的是,顾客在电话里暴跳如雷,赌咒誓说自己的电话根本没响过,一直攥在手里等通知!小陈所谓的“多次联系未果”,从何谈起?
两次事件,顾客损失了时间和期待,饭店损失了食材、人工和额外的配送成本,还得赔上笑脸和补偿。平台呢?似乎只扣了骑手一点微不足道的“时费”或“服务分”。而小陈本人,除了跑了两趟空路,好像……毫无损?来来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像一粒沙子硌在鞋里,走路时隐隐作痛,却又说不出具体硌在哪儿。她让小何把这两次订单涉及的骑手信息单独整理出来,备注上异常情况。那个名字——陈志强——被加粗标记,像个无声的警示符。
“老板?”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小何探进头来,脸上带着点犹豫,“那个……‘金鼎豪苑’栋o的顾客,又打电话来了。问餐怎么还没到,语气挺急的。”
金鼎豪苑!又是那个地址!而且正是小陈刚刚取走的那份订单!
一股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迅爬升。来来猛地站直身体,动作太急,带倒了桌上一支笔。“告诉他,骑手刚取走不久,正在路上,请他稍等,我立刻查一下定位!”她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
小何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赶紧点头缩了回去。
来来几步冲到电脑前,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快登录平台商家后台。找到那份“金鼎豪苑栋o”的订单。配送状态清晰地显示着:“骑手正在配送中”。她点击查看骑手实时位置。
地图加载出来,一个代表骑手位置的小蓝点,并没有朝着位于城市东北角的“金鼎豪苑”方向移动。它正沿着一条与目的地南辕北辙的主干道,朝着西南方向……匀前进!
那个方向,根本没有任何像样的住宅区!只有一片老旧的工业园和几处待拆迁的城中村!
“陈志强!”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来来心头。前两次的“意外”碎片瞬间被这股灼热粘合起来,拼凑出一个让她脊背凉的图景——他不是迷路,也不是联系不上!他根本就没打算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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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抓起手机,直接拨通了小陈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单调而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无人接听。再打,依旧是无人接听。第三遍,直接变成了忙音。他挂断了!
怒火混合着一种被愚弄的强烈屈辱感,猛地冲上来来的头顶。她强迫自己深呼吸,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再次点开那份订单的配送信息,死死盯着那个代表小陈的小蓝点。它还在移动,固执地、毫不掩饰地朝着错误的方向前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离预计送达时间越来越近。那个小蓝点终于在一个靠近城乡结合部的、地图上显示为空旷地的位置停了下来。
紧接着,订单状态毫无预兆地刷新了!
冰冷的系统提示文字跳了出来:
>【配送异常上报:顾客地址不详,多次联系未果,配送失败。餐品将退回商家。】
“砰!”来来的拳头狠狠砸在实木桌面上,震得电脑屏幕都晃了晃。地址不详?联系未果?他明明连电话都没打一个!他压根就没靠近过那个小区方圆五公里!这算什么?明目张胆的撒谎!赤裸裸的欺诈!
后厨的嘈杂声似乎瞬间远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电脑主机低沉的嗡鸣。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指在急促地叩击。她看着监控画面里早已空无一人的取餐区,那个蓝色身影消失的地方,只留下晃荡的门帘。寒意,从脚底一丝丝渗上来。
“操!”一声低低的咒骂从喉咙里挤出。她抓起手机,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愤怒像岩浆在血管里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报警?直接向平台举报这个混蛋?把他堵在路上当面质问?无数个念头在脑中激烈碰撞。
就在这沸腾的怒火几乎要付诸行动的一瞬,办公室的门又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这次进来的不是小何,是周国平——老周。
老周是“达”平台的老骑手了,五十出头,鬓角已经花白,一张脸饱经风霜,刻满了日晒雨淋的沟壑,但眼神却有种久经历练后的沉稳和透彻。他身上那件同样蓝色的冲锋衣洗得有些旧,但干干净净,袖口磨得起毛,像他这个人一样,朴素实在。他跟来来很熟,王氏饭店刚上线外卖时,老周就是常跑的骑手之一,做事认真负责,遇到高峰期出餐慢也从不抱怨,总是默默等着,偶尔还会帮后厨搭把手搬个东西。来来对他印象极好。
此刻,老周的神情异常严肃,眉头紧锁,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刚硬的直线。他反手轻轻带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嘈杂,然后走到来来的办公桌前,没有寒暄,直接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裹挟着铁砂,沉重而压抑:
“王老板,我……我得跟你说个事儿。关于小陈,陈志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神里透着一股深切的厌恶和某种无能为力的憋闷,“这小子,邪门了!心术不正!”
来来心头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巨石砸中。她示意老周坐下:“老周,你说,我听着。他今天又搞了我一单!地址写明的‘金鼎豪苑’,他说地址不详送不到!”
老周没坐,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在裤缝上无意识地搓了搓:“不光是你这儿!这小子,把平台的窟窿,当成了他自家的金矿在挖!”
他左右看了看,确保门关严实了,才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就今天中午!大概一点多那会儿,我在‘好味快餐’门口等单。亲眼看见的!”老周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场景,“小陈冲进店里,催他那份单。‘好味’那会儿正忙,出餐慢了点儿。你是没看见他那副嘴脸!”老周模仿着,脸上挤出不耐烦的刻薄相,“‘快点快点!磨蹭什么呢!耽误我时间!’人家老板解释两句,他直接一甩手,扭头就走!连餐都没拿!”
来来屏住了呼吸,预感到更糟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