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珩之硬生生憋回眼角的泪珠,头也不回,兀自跳出窗外,砰的一声,关上窗。
屋子又恢复一如既往的安静,那张向来空荡荡的小圆饭桌上,放着一盘薄而透亮的五色鱼脍。
如今竹林无声,风似乎停了,就寝再好不过。
可素来此时早已入睡的林淮舟,双目丝毫未阖。
须臾,他掀被起身,赤裸的双脚轻轻踩碎月色。
他记忆力格外好,自己从小被师尊安排在这个冷清清的竹苑里生活,习字、练功、念书等忙碌而娇小的身影清晰地充斥每一个角落,由小到大,总是活在师尊的表扬与批评中。
如今可算是长成了师尊理想中的样子,强大、公正、独当一面、有条有理,但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闲坐下来,好好吃过一顿有味道的饭。
鱼香四飘,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他略微犹豫执箸,小心翼翼夹起一片薄薄的鱼脍。
学着祝珩之的样子,沾了一点小碟子里的焦褐色蘸汁,送进嘴里,没嚼两下,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有什么不对,他重复之前的动作,又送进一块,眉心才得以舒展。
狭长的凤眸慢慢争圆,蓝瞳熠熠生辉如海底最纯粹的宝石,嚼着嚼着,眼尾自然扬起如翅,不自觉眯成一条月牙般的细缝。
桌底,赤足白净如雪,趾头透着淡粉,像花丛蝴蝶似的,翘起又落下。
孰不知,他斜后方的窗户并未关紧。
烛火透过窗隙,在黑暗的地面切割出一个不规则的长长的光影。
一个高大男子蹲在窗下偷窥且嘴角挂着邪恶微笑的猥琐身影,被深深刻在光中。
啪——
头顶一痛,坐靠窗下的祝珩之猛然一激灵,睁眼还是漫漫长夜。
彼时,五火七禽扇从他头上飞下来,一展扇面,跳舞似的朝窗户里摇晃身子。
祝珩之抓抓疼到发痒的头皮,一把掐住它,用眼神无声教训道:“小东西活腻了是吧?老子的头是你想打就打的吗?”
那折扇拼命摇头,使劲儿指向屋子里,猛然挣脱祝珩之的手,横着飘了一会儿,又立起来点点头。
“知道了知道了,他终于吃完了,对吧?”
那扇子在空中飞来飞去,似乎表示完成任务的喜悦,祝珩之抬手一拍,将其塞回腰带间,心道:“瞧把你得瑟的。”
祝珩之再次十分猥琐地把视线挤进窗缝。
此时,圆月挂枝,树梢的影子落在桌上,洁美的月光化作一张软实的狐裘,披在一手撑着桌沿入梦的林淮舟身上,如梦似幻,朦胧美好,宛若偷下凡间饮酒而醉的绝美仙子。
“神了,吃着吃着,还能睡的?”祝珩之眉毛一起一伏,疑惑又惊讶。
不会是装的吧?
这个人精,难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没走?
他一边想着,一边随手拾起一块小石子,掌心掂了掂,往脑门后一抛。
吧嗒一声清脆,连池塘里的鱼儿也跃了一下。
他鬼鬼祟祟观察了好一会儿,对方纹丝不动,黑长的睫羽平静躺着,呼吸平稳。
可能,真他娘的是个神人。
吱呀——寂静中,窗慢慢打开,一个黑影慢慢在地上拉短,祝珩之轻手轻脚跳进去,那盘五色鱼脍已经干干净净,一点肉渣都不剩,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林淮舟津津有味舔干净的。
“好家伙,还扬言自己不沾肉腥,真把自己当和尚养活啊。嘿嘿,还是老子有主意,一盘鱼脍就让你败下来了吧。”祝珩之心中窃喜道。
夜色撩人心弦,圆月当空。
在外人眼里,林淮舟的言行举止永远都是别人口中的榜样,站如松,坐如钟,走如风,食不言,寝不语,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练功,恪守门规,尊敬长辈,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尽职尽责,从不抱怨环境。
大概谁也没想到,一个把自己活成行走的金规玉律的人,会大半夜不睡觉光着脚吃鱼脍,还会吃着吃着倒头就睡,林淮舟这般失态的模样,作为多年合格的死对头怎么能错过?又怎么会错过?
他微微俯身,多看了两眼。
皎洁的月色下,林淮舟银发又长又软,略显凌乱,皮肤几乎白到透明,向来目如寒霜的眼睛此时合成两条弯弯的线,看上去整个神情都格外柔和,总是言出刻薄的嘴唇此时毫无防备地微启,泛着淡粉色的水光,露出一点雪白的贝齿。
这种毫无规矩束缚且瞎眼哑嘴的自然状态下,祝珩之倒觉得,看他还是挺顺眼的。
不过,要想对方永远保持像这样无任何攻击力的形象,是断断不可能的,除非公鸡下蛋母猪上树。在这世上,没有人能让他乖乖闭眼且乖乖闭嘴,如果有,那么,这个人,已经不在世了。
盯了好一会儿,祝珩之的生命安全警钟忽然敲响。
他才恍然回神,毕竟被林淮舟发现的话,他定然走不出这扇窗,若能走出一步,他的头已经留在这里了。
转身脚步还未落下,他腰腹一沉,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肆无忌惮砸上来,淡淡的芙蓉冷香如春风拂过鼻尖。
一切仿佛被定格。
他双手下意识半举示降,没有垂眸,没有闪躲,只像根高大的顶梁柱杵在那里,四肢僵硬微麻,漆黑的瞳仁微微放大,目光空白地盯着虚空处。
月亮害羞般躲进乌云,收回屋子里的一切白光,烛芯只剩星火点点。
半晌,林淮舟还是纹丝不动,祝珩之才小心翼翼放下手,比蝴蝶扑翅还轻垂落两侧,不敢弄出一点比呼吸声还重的动静。
岑寂昏暗中,一站一坐的两个男人贴得很近,呼吸一起一落,一细一粗,琴瑟和鸣。
祝珩之根本不敢动,几缕碎碎的银发黏在林淮舟脸上,发尾微勾至嘴角,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去生涩地捋了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