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李鸳儿总在深夜梦见崔展颜。
不是后来那个心思深沉、游走于盐商与权贵之间的崔大人,也不是那个在青海纵情享乐的土皇帝,而是最初在书房遇见的那个少年。
梦里,他就站在她刚入崔府时常走的那条抄手游廊尽头,月白色的锦袍被风吹得微微飘动。廊外海棠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落了他一身。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眼神里没有怨毒,没有算计,只有一片让她心慌的安静。
然后,她就看见他眼里慢慢蓄起了水光,一滴泪,毫无征兆地,顺着他清俊的脸颊滑了下来。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砸在青石板上。
她想问他为什么哭,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不出声音。
她想走过去,脚下却像生了根。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泪光中,身影一点点变淡,最后和那些飘落的海棠花瓣一起,消散在晨雾里。
每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李鸳儿都会坐在床上,怔怔地出神许久,胸口堵得慌,眼眶酸涩,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那是一种很钝的痛,不尖锐,却弥漫到四肢百骸,让她喘不过气。
是啊,怎么能不痛呢?
她十六岁的时候,是真真切切、从心窝子里喜欢过这个三少爷的。
那喜欢不是凭空来的。
是他在她莽撞撞了他、糕点撒了一地时,没有责骂,反而温声问有没有事……
是他在她被其他大丫鬟欺负克扣月钱时,偶然知道了,不动声色地替她说了句话;
是他某次醉酒醒来,看到她守在床边打盹,第一次没有把她当成泄欲的工具,而是轻轻给她披了件衣裳……
这些细微的好,在旁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甚至是他随手施舍的怜悯。
可对她这样一个从小受尽白眼、被当作货物般卖来卖去的她来说,那就是黑暗里透进来的光,是冷透了的心感受到的唯一一点暖。
少女情怀总是诗。
哪怕知道自己是奴,他是主;哪怕知道他风流成性,对谁都可能有三分笑意;
哪怕后来被他酒后强占,被迫成了见不得光的通房……她心里那个角落,还是偷偷地、固执地为他保留了一份干净的情愫。
她会因为他多看了她一眼而窃喜半天,会因为他夸她做的汤羹好喝而反复回味,会在被他召去侍寝前,偷偷对镜梳妆,哪怕知道天亮后他可能根本不记得她昨晚穿了什么衣裳。
那份喜欢,混杂着卑微的仰望、无望的期盼,和一点点飞蛾扑火般的痴傻。
她曾那么渴望他能再多爱她一点,哪怕只是多怜惜三分,给她一个名分,让她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让母亲和弟妹能沾点光,不必再冬日里用满是冻疮的手给人浆洗衣物。
可后来呢?
后来是陶春彩风风光光地嫁进来,是老夫人冰冷的警告,是他周旋于正妻与妾室之间日渐不耐的眼神,是他酒后偶尔流露的温情与清醒后的疏离形成的巨大落差……
她的爱,在日复一日的失望、等待、算计和委屈中,慢慢磨成了粉,又在嫉恨与野心的催下,重新塑形,变成了淬毒的冰。
哪里有什么无缘无故的恨?
那恨的每一道纹路里,都曾浸满了爱而不得的苦涩,都刻着被轻贱、被忽视、被当作玩物和棋子的伤痕。
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怪谁呢?
怪自己情窦初开时没看清身份,痴心妄想?怪娘家太拖累,逼得她不得不往上爬?还是怪这吃人的世道,怪崔展颜的薄情,怪陶春彩的狠毒,怪老夫人和崔府的势利?
都是,又都不是。
就像走在一条长长的、湿滑的台阶上。最初可能只是不小心滑了一下,想抓住点什么稳住自己。
抓住的却是虚幻的情意。
然后为了站稳,不得不伸手去够旁边也许有刺的扶手(比如去争宠)。
再然后,为了不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只能一步步往上爬,哪怕台阶上布满荆棘,哪怕双手被刺得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