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里怎么会突然来调研?”顾勇皱着眉头。
“看来她是走了上层路线。”贺总工说道,“现在说这个没用。调研小组来了,咱们得多准备些材料,重点讲咱们厂现有技术的稳定性、可靠性,讲渐进式改造的可行性。至于那条生产线,多强调它的风险、不适应性和天价成本。”
调研小组到来的那天,厂里气氛有些微妙。林颂、顾勇、贺建章等领导班子成员全程陪同。
在会议室里,林颂作为党委书记,首先简要介绍了厂里的基本情况和发展思路,提到了“正在积极探索通过技术改造提升核心竞争力”的初步设想。她的发言把握得很有分寸,营造了一种一钢“求新求变”的氛围。
然后,她话锋一转:“关于具体的技术细节和可行性分析,我们厂里一些年轻的同志,思想活跃,做了不少前沿性的研究和思考。他们的视角可能更聚焦,也更鲜活。不如请他们直接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也让部里领导听听我们基层技术人员的真实声音。”
顾勇心里一沉,想开口阻拦,但调研小组的组长已经饶有兴趣地点了头:“好啊,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请他们进来吧。”
等候在外的陈海洋、潘明远、李静三人,略显紧张但目光坚定地走了进来。面对一屋子部里和厂里的领导,陈海洋作为主汇报人,打开了自己准备好的讲稿和图表。
他的汇报条理清晰,数据翔实。
从国内钢材市场需求升级讲到国际技术差距,从本厂现有生产线的具体瓶颈讲到引进生产线的预期效益。他引用了大量数据对比,甚至用简单的示意图说明了新工艺如何降低能耗、提高成材率等。
李静在一旁适时补充一些关键的国外资料翻译内容,潘明远则展示了他实地测量的一些数据照片。
年轻人的汇报,或许不如老专家圆熟,但那份扑面而来的热情和敢于直面问题的勇气,让调研小组的几位领导频频点头。
汇报结束后,带队的司长做了总结发言,他高度赞扬了第一钢铁厂“主动求变、敢于突破”的精神,明确表示:“像第一钢铁厂这样有扎实工业基础、有清晰发展思路、又有年轻技术骨干积极探索的企业,正是我们国家当前引进、消化、吸收国外先进技术最合适的试验田。部里会认真研究,给予必要的支持。”
贺总工听完脸色铁青。
调研小组一走,他再也压不住火气,径直冲到了林颂办公室。
贺总工坐不住了,他感觉自己技术权威的地位受到了赤裸裸的挑战。
“林书记!您这是什么意思?”贺总工的声音,引得走廊上路过的办事员纷纷侧目,“让几个进厂没几年的毛头小子,在部领导面前信口开河,大放厥词!他们懂什么实际生产?懂什么设备维护?那些纸上谈兵的东西,能当真吗?”
林颂闻言抬起头,神色不变:“贺总工,您先别激动,坐下喝杯茶,慢慢说。”她示意秘书倒茶。
贺总工挥手拒绝,胸膛剧烈起伏:“你这是绕过厂领导班子,绕过技术负责人,搞突然袭击!让几个娃娃去忽悠部里领导,这是不负责任!”
“贺总工言重了。”林颂语气平静,“年轻人有想法、敢于表达是好事。技术发展总要推陈出新嘛,我们也需要听听不同的声音。部领导也是想多方面了解情况。”
“推陈出新?他们那是脱离实际!”贺总工提高了声调,“我拿人格担保,那个德国生产线照搬到咱们厂,肯定水土不服!光一个电压稳定性问题,他们就解决不了!还有原料成分的波动,国外那套自动控制系统根本适应不了!”
“这些具体技术问题,正是我们需要深入研究解决的。”林颂依旧不急不躁,“如果项目真的能立项,还需要贺总工您这样的老专家把关,帮助年轻人把设想落到实处,规避风险。”
贺总工气得胡子都在颤,却一时找不到更激烈的话来反驳,重重地“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看着贺建章愤怒离开的背影,林颂知道,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从那天起,陈海洋小组在厂里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顾勇开始在各种流程上对他们进行掣肘:申请查阅某些历史技术档案,被以“涉及生产机密”为由拖延;需要某个车间的配合测试,总是被安排在最忙的时候;甚至他们办公用的绘图仪器出了问题,报修后也迟迟得不到解决。
一些风言风语也在私下流传开来,说陈海洋他们“好高骛远”、“想踩着老同志往上爬”、“拿厂里的前途冒险给自己捞资本”。
然而,这些阻力反而激起了三个年轻人更强的斗志。他们本就是技术出身,有股子不服输的韧劲。
矛盾在一次厂部召开的技术论证会上彻底爆发,贺总工对陈海洋报告中的能耗数据提出强烈质疑,认为“脱离国情,纯属臆想”。
陈海洋当场拿出厚厚一叠原始记录、计算过程和相关参考文献,据理力争,言辞激烈地指出贺总工“固步自封”、“用老经验否定新技术”、“是在阻碍厂里的技术进步”。
会后,顾勇第一时间找到林颂。
他面色凝重地说道:“林书记,今天会上的情况您也看到了。陈海洋他们这种目无尊长、狂妄自大的态度,已经严重影响了技术部门的团结氛围,长此以往,还怎么开展工作?为了维护稳定团结的大局,我建议,必须把陈海洋他们调离现有技术岗位,放到基层车间去锻炼锻炼,冷静一下头脑。否则,迟早要出大乱子,严重影响全厂正常的生产和技术工作秩序。”
他将一顶“破坏团结”的大帽子,结结实实地扣了下来。
林颂看着顾勇义正辞严的脸,她知道,这是顾勇和贺总工联手施加的压力,是想拔掉她埋下的这几颗“钉子”。
也正在这时,林颂等待的东风到了——部里的批复正式下达:原则同意第一钢铁厂引进德国生产线项目,并给予必要的外汇额度支持。
林颂很清楚,拿到批文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内部的阻力并未消失,只是从明面转入了地下。贺建章和顾勇绝不会轻易认输。
她再次召集了领导班子会议。
这一次,会议室里的气氛与第一次截然不同。反对派们沉默着,但脸上的表情写满了不服和抵触。
林颂首先肯定了项目成功获批是“集体智慧的结晶”,特别“表扬”了贺总工和顾厂长在前期“充分、热烈的讨论”中提出的种种宝贵意见,声称正是这些意见使得方案“考虑更加周全,更加完善成熟”。
这话说得漂亮,给了贺建章和顾勇一个体面的台阶,也将他们之前激烈的反对,定性为“有益的讨论”。
紧接着,她面色一肃,话锋转向了陈海洋三人:“在肯定成绩的同时,我们也要看到问题。陈海洋、潘明远、李静三位年轻同志,在之前的技术论证和学术讨论中,方式方法欠妥,对贺总工等老同志不够尊重,言辞过激,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技术部门的团结氛围。”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宣布了处理决定:“责令三人做出深刻书面检讨,同时,考虑到他们在此次项目前期论证中也付出了大量心血,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决定将他们调入新成立的‘引进生产线项目指挥部’,在指挥部下设的技术准备组工作,继续参与项目相关工作。”
一方面,公开处罚了陈海洋三人,给了贺总工和顾勇一个台阶下,维护了他们的权威。
另一方面,所谓的“处罚”,实质上是将这三个真正懂技术、有热情的年轻人,名正言顺地安排到了项目最核心的技术准备岗位。
顾勇和贺总工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
事已至此,部里批文已下,林颂又做出了“让步”,他们如果再公开激烈反对,就是不识大体了。两人只能暂时按下心中的不满,接受了这个安排。
项目获批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与德方的谈判。
德方凭借其技术垄断地位,报价极其高昂,并且在技术转让深度、核心技术培训、后期维护服务以及关键零配件供应等方面,条件极为苛刻。
由顾勇牵头的厂内谈判小组,尽管据理力争,但几次接触下来,进展甚微,德方代表态度傲慢强硬,寸步不让。
林颂了解到邻国一家钢铁设备制造商,也有意开拓市场,且报价相对灵活。
在一次宴请德方代表的晚宴上,气氛缓和。林颂举杯,说道:“各位,我们第一钢铁厂,非常欣赏贵公司的技术实力和严谨作风,也衷心希望与像贵司这样的世界顶级企业建立长期、共赢的战略合作关系。”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然从容:“当然,作为一个重要的技术改造项目,我们也收到了其他一些国际优秀设备厂商的合作意向。他们对于技术共享的深度、本地化技术支持的程度,以及价格方面,都表现出了更大的诚意和灵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