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仪盯着青砖缝里半片梅花花瓣——那和她与方琚今日共赏的梅花很像,但这片已经化为地上的污泥。
“女儿不该误了门禁。”
她其实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但总要说出个一二来,思来想去,也只有此事了。
未听到母亲后话,还有周氏的一声轻笑,谢仪便知不是此事了。
“错!”在外端正威仪的父亲突然暴喝,天青色茶盏砸到谢仪裙边,泼湿了裙摆上的莲花,“错在你身为谢氏嫡长女,竟敢私自买了草药发给那些难民。”
原来是这事,谢仪低着头不作声。
“你可知这两日宫中有贵人生了病,缺一稀罕药物,那太医院院判去城中药铺找药,却发现这般大的事儿来!
你可知这等规模的草药往来是要通报的?那些商贾不通事务肆意买卖,你怎的也敢买?
若只是买来自用也就罢了,不过至多算个投机,你偏偏把它们送去给了城门口那些人!我说过多少次,这场雪是瑞雪,那位亲口说过,这是大吉之兆,你去救那些难民,是想明晃晃地打那位的脸吗?
若不是今日之宴,我怕是一直被你蒙在鼓里……
谢仪,你实在是,实在是胆大妄为!”
说到怒极,谢宴抓起不知何时放在案头的《女诫》掷来,书角磕中谢仪额间,谢仪偏过头去,
珠钗落,满头青丝散,乌发白衣之人独跪于这看不清人面孔的堂屋。
只要亲眼见过那人间惨剧,没人能说这是瑞雪;那商贾也不是无情无义之徒,他们走南闯北自然知道其间利害;宫中贵人所需的稀罕药物和百姓要的风寒草药有什么冲突呢……
千言万语藏在心中,谢仪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从钦天监那句预言一说,这些争辩再无意义,一切的悲剧早已注定。
她缓缓闭上浅色的双眼,睫毛轻颤,多少心酸无奈汇为一句,“女儿知错,恳请父亲责罚。”
门外忽传来更鼓,惊飞檐下栖着的寒鸦。父亲拿过管家捧着的戒尺,“伸手。”
十记戒尺落下时,母亲侧过头去,没有再看,姨娘在数廊下冻死的雀儿。
谢仪紧紧抿着唇,恍惚看见幼时江南街市那盏兔子灯滚在泥里,卖灯老妪皲裂的手与父亲暴起青筋的手重叠。
其实无论理由如何,草药之事一旦传出去,哪怕只是做给外人看,她也必然是要挨上一遭。
但谢仪还是忍不住想,她真的错了吗?
堂门忽被打开,老祖母的龙头杖截住戒尺。
“这般声势浩大,怎的不喊老身来?”祖母的紫色衣裳在穿堂风里飘摇,
“我谢家诗礼传家,倒学起刑部的手段了?”她颤巍巍的扶其谢仪,“仪儿不过送点草药,你们这般作态,是要逼死我谢氏明珠?”
“母亲多年不闻朝堂事,此事并非如此简单,您年事已高,夜已深了,还是早些休息吧。”谢宴语气有些僵硬。
祖母是江南谢氏本家的嫡女,因为京城出了事才嫁给了旁支,以往在家中说一不二。也就谢仪出生后才逐渐放了权,但她向来偏爱自己这个嫡孙女,还带谢仪回江南住了一段时间,可以算得上言传身教。
“我知道的事儿可比你多多了,几根草药就算给了城门口难民又如何,我们仪儿心善,你却连这点子事都担不下来?这种小事出了太医院闹不出什么波澜,又没甚牵扯,只要不和你官场那些破事扯在一起,便到此为止了。
人家今晚告诉你这事儿,难道就是让你乱撒气的?若你谢宴连这都办不好,我也是白教这么多年了!”
谢宴看着自己的老母,终究送下戒尺,转过身去。
“去祠堂跪着吧。”
“是。”
风吹过,供案上的长明灯,映得祖宗牌位上的金漆字忽明忽暗,似有百双眼睛在虚空凝视,
谢府祠堂的香炉吐出隐绰青烟,谢仪跪在冰凉硬实的石砖上,腰杆挺直。
哪怕此时,她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知道,是母亲来了。
“仪儿,夫君也是为你着想,你已是到了要嫁人的年纪,莫要毁了自己的名声。”母亲的声音还是那般温婉,正给她的眉心抹着膏药。
这眉心朱砂可是祥瑞之兆,万不能破相的。
“母亲听闻太后赞了你京城双姝,这可是极好的,夫君若是知晓,必然也高兴,只是他如今正在气头上,不好表现出来罢。”
母亲抹完了药,抱了抱她,“此番也是小惩大诫,仪儿莫要再犯便是。”
“仪儿懂得。”谢仪低下头,敛住神色。
母亲很快走了,谢仪静静地跪在祠堂,她在思考。
青烟盘旋,诸天神佛皆垂眸。
天已蒙蒙亮,谢仪一夜未眠,但她的神思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她好像第一次真正睁开双眼,望向这个颠倒众生的世界。
——
谢仪在等待,很快,她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