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拥抱之后,南屏山的夜,似乎都变得比往日更静,也更暖。
我以为,京城的一切,都已随着那辆囚车,那场公审,彻底画上了句号。我以为,归舟泊岸,往后便只有云淡风轻。
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了。
有些风雨,不是你想停,它就能停的。它只会换一种更隐秘的方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积聚成一场更大的风暴。
而我,是在许久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嗅到了那风暴来临前,空气中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日子似乎真的回到了从前。
静心在清心观安心静养,师父虽嘴上不说,却日日亲自盯着小厨房为她熬煮汤药。观里的师姐妹们待她极好,那些京城的旧伤,似乎正在被南屏山的风与暖阳,一点点抚平。
而我,则又恢复了往日那般,在清心观与竹苑之间两头跑的日子。
苏世安依旧是那个苏世安。
他教我下棋,我的棋路大开大合,讲究一个“快”字,恨不得三步之内便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他却总是不疾不徐,任由我攻城略地,直到我的棋子陷入他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动弹不得,方才抬眸看我,含笑道:“微儿,杀气太重。行棋如做人,有时候,退一步,反而是进两步。”
我被他杀得丢盔弃甲,气鼓鼓地将棋子丢进棋盒,嚷嚷着不下了。
他也不恼,只是摇摇头,起身去摆弄他的那些花草。
他教我弹琴,我总嫌那些曲子太过温吞,不及刀剑相击来得痛快。一曲《高山流水》,硬是让我弹出了《十面埋伏》的肃杀之气。
他便会停下为我打着拍子的玉骨扇,无奈地叹口气:“你这指力,用来练剑,倒是可惜了。”
我便会趁机耍赖:“那我们便不弹琴了,你教我一套新剑法可好?”
他看穿我的心思,只说一句:“先把这曲子弹好。”
他教我医理,我背那些拗口的汤头歌诀背得头昏脑涨,一转头,却能将上百种毒草的药性、配伍记得分毫不差。
他检查我的功课,看着我纸上画着的各种毒虫毒草,哭笑不得:“我让你记的是救人之法,不是害人之道。”
我振振有词:“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得多认识些害人的东西,日后行走江湖,才不会被人害了去。”
他拿我没办法,最终也只能由着我。
那些日子,竹苑里总是很热闹。有我的吵嚷,有他的轻笑,有琴声与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卷被小心展开的画,每一笔,都透着岁月静好的安然。
我几乎要以为,我们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可画卷之上,终究是出现了一滴不合时宜的,墨点。
那天下午,山中起了薄雾。
苏世安在书房里练字,我闲来无事,便在一旁为他研墨。
书房里很静,只听得见狼毫笔在宣纸上游走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我喜欢这样的静。
尤其喜欢看他写字时的样子。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墨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神情专注,眉眼沉静。他握笔的姿势极稳,手腕的每一次转动都带着一种韵律感。那字,便如同他的人一般,风骨天成,飘逸中又透着一股无法撼动的力量。
我正看得出神,却现,他的笔,停住了。
他就那么悬腕于半空,笔尖的一滴浓墨,凝聚着,颤抖着,最终,“啪”的一声,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
那滴墨,像一滴突兀的眼泪,迅晕开,毁了整幅字的清隽与和谐。
我愣住了。
苏世安写字,从未有过这样的失误。
“苏世安?”我轻声唤他。
他没有回应。
他的目光,穿过了窗棂,投向了遥远的,京城的方向。
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深邃与复杂。
有担忧,有思虑,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