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不像深冬那般暴烈,只是细密而安静地,将京北市的一切都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略显单薄的银白。西郊仓库那本就斑驳的屋顶和墙壁,在这素净的底色下,反而显出一种奇异的、与世隔绝的宁静。然而,仓库内部,那新扩充的五人团队之间,却涌动着与窗外静谧雪景截然不同的、初生的磨合与日益加剧的焦虑。
王建业的到来,如同给这艘一直凭着一股蛮劲和信念在黑暗中摸索的小船,装上了一个沉稳而精准的舵轮。他几乎立刻就进入了状态,大部分时间都伏在由两张旧桌子拼凑成的“绘图板”前——那上面铺满了各种用铅笔和三角尺精心绘制的机械草图。涂布机的辊筒压力如何保证均匀,点样臂的驱动和定位采用什么结构更可靠,简易烘道的热风循环怎么设计才能温度恒定……这些困扰了赵国栋许久、只能用“土法”勉强应付的难题,在王建业那里,被拆解成一个个标准的机械零件、力学公式和工艺参数。
他不善言辞,与赵国栋的交流大多是通过草图、手势和简短的技术术语完成。但两人却出奇地默契,一个提供天马行空的动手经验和对问题本质的直觉理解,一个负责将这种理解转化为严谨的、可实现的工程语言。仓库的角落里,开始响起规律的锯木声、金属的敲打声和耐心的讨论声,一种基于工业逻辑的、踏实而缓慢的秩序,正在艰难地孕育。周晓梅则成了他们最得力的助手,帮着查手册、记录数据、准备材料,在她熟悉的化学世界之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另一个同样博大精深的机械与工程的世界。
然而,这种内向的、专注于“筑基”的踏实感,却被李志强带来的外部消息,以及团队内部随之产生的日益尖锐的分歧,一次次地打破。
李志强果然不负他“业务员”的出身,凭借着那股混不吝的劲头和早年积累的人脉,很快就像一滴投入水面的油,在京北市与基层医疗、小型器械相关的各个角落里晕染开来。他带回来的消息五花八门,真假难辨:哪个区的卫生局可能要更新一批设备,哪个县的供销社主任是他的“哥们儿”,南方某个小镇的私人诊所对廉价试纸需求量很大……他描绘的市场前景广阔而诱人,仿佛遍地黄金,只等着他们弯腰去捡。
但与之相伴的,是他日益急躁的情绪和越来越具有冲击性的提议。
“林博士!王工!不能再这么慢悠悠地搞了!”李志强搓着手,在炉边踱步,嘴里哈出的白气都带着一股焦灼,“我打听到了,‘康华’那边动作快得很!他们不光有试纸条,听说已经在仿制国外那种更高级的、带读数仪的小型检测仪了!咱们还在琢磨怎么把板子涂匀实,人家都要奔着‘仪器化’去了!这差距越拉越大啊!”
他猛地停下脚步,看向林知微,眼神热切:“咱们得变通!不能光指着王工这边一点点磨!我认识南边一个小厂子,能做类似的塑料卡壳,咱们能不能先设计个简单的卡壳,把咱们现在的薄层板嵌进去,包装一下,就当‘第一代产品’推出?先把名头打出去,占住市场再说!性能差一点?没关系嘛!可以先在要求不高的地方用,回笼资金是关键!”
“这不行。”王建业头也没抬,声音沉闷却异常坚定,手里的铅笔在草图某处重重地点了一下,“基础不牢,地动山摇。现在的薄层板,批次稳定性还没完全解决,点样和判读都靠人工,误差太大。仓促包装上市,那是砸牌子,自毁长城。”
“王工!你这就是技术人员的死脑筋!”李志强有些急了,“市场不等人!等咱们把什么都弄得完美无缺,黄花菜都凉了!人家‘康华’可不会等咱们!”
周晓梅看着争论的两人,怯怯地不敢插嘴。赵国栋则皱着眉头,显然内心更倾向于王建业,但又觉得李志强说的似乎也有点道理,表情纠结。
林知微沉默地听着,心中天平的两端在剧烈摇摆。李志强的话虽然功利,却戳中了最现实的痛点——时间和资金。“康华”在资本加持下的快迭代,像一条追逐在身后的恶狼,让他们这辆依靠人拉肩扛的牛车,倍感压力。而王建业的坚持,则代表着技术的底线和“微光”赖以生存的“可靠性”基石。孰轻孰重?
就在这种内部路线争论僵持不下、外部压力与日俱增的当口,孙静再次出现了。这一次,她没有带来任何文献或样品,而是带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呢子大衣、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他面容斯文,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程式化的微笑,眼神锐利而冷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与仓库环境格格不入的、属于都市精英的精致与疏离感。他跟在孙静身后,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仓库里的一切,却在王建业的草图、赵国栋正在组装的零件以及林知微脸上,多停留了那么零点几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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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一下,”孙静的语气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调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沈学海,刚从美国回来的,沃顿商学院ba,现在在‘华创资本’负责大陆地区的早期项目投资。学海,这位就是我一直跟你提起的,林知微,林博士。”
华创资本。早期投资。ba。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束强光,骤然打在林知微和整个团队的身上,让所有人都瞬间怔住。就连一直埋头工作的王建业,也停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这个不之客。
“林博士,久仰。”沈学海上前一步,微笑着伸出手,他的普通话略带一点南方口音,语不快,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经过训练的、富有感染力的节奏,“静静多次跟我提起你和你的‘微光’项目,我对致力于用创新技术解决社会底层需求的创业者,一直非常敬佩。”
他的握手干燥而有力,一触即分,显得专业而克制。
孙静在一旁补充道:“学海他们家,和我家是世交。他这次回来,就是想找一些有真正技术壁垒和社会价值的早期项目进行投资。我觉得,‘微光’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所以带他过来看看。”
看看。这个词用得轻描淡写,却让林知微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投资?在这个他们连工资都时常需要郑主任去四处化缘的艰难时刻,“投资”这两个字,仿佛带着魔力,瞬间照亮了一条看似可以摆脱眼前所有困境的捷径。
沈学海没有急于谈论投资,而是像个好奇的参观者,在王建业的草图前驻足,饶有兴致地询问了几个关于工艺精度和量产可行性的问题;他又拿起一块薄层板样品,仔细看了看,问林知微关于核心识别原理和竞争对手技术路径差异的看法。他的问题都切中要害,显示出他并非对技术一窍不通,至少做过相当的功课。
最后,他才回到林知微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商业化的微笑。
“林博士,坦白说,我很欣赏你们团队展现出的这种……在极端资源限制下的创新能力和务实精神。这在美国的硅谷,也是备受推崇的创业者品质。”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恳切,“但是,恕我直言,以你们目前纯粹依靠内部积累和缓慢改进的展模式,想要追上甚至越‘康华’这样已经获得资本加持的对手,机会非常渺茫。”
他目光扫过仓库,意思不言而喻。
“科技创业,本质上是一场关于度和规模的竞赛。‘华创’可以为您和您的团队,提供急需的展资金,帮助你们快搭建起初步的生产能力,聘请更专业的人才,进行更系统的市场推广。我们可以帮助‘微光’,跳过最艰难的原始积累阶段,直接进入快展的跑道。”
他抛出了一个具体的数字——一笔足以让现在的他们瞠目结舌的资金额度,并且表示,这仅仅是轮投资。
巨大的诱惑,如同伊甸园的苹果,散着诱人的光泽,近在咫尺。李志强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脸上放出光来,几乎要立刻替林知微答应下来。连一向沉稳的赵国栋和周晓梅,也被这巨大的数字砸得有些头晕目眩,眼中流露出渴望。
王建业依旧沉默,但紧抿的嘴唇显示他内心的不平静。
只有林知微,在最初的震撼过后,一种本能的警惕,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传遍全身。她看着沈学海那双藏在金丝边眼镜后、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睛,想起了孙静曾经那句“张立诚背后,不简单”的警告。这个沈学海,与孙静关系密切,他的突然出现,以及如此“慷慨”的条件,背后真的只是看中了“微光”的技术和社会价值吗?
“沈先生,非常感谢您和‘华创资本’的看重。”林知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气谨慎而得体,“不过,投资是件大事,涉及到团队未来的展方向和决策权等一系列根本问题。我们需要时间,内部认真讨论一下。”
沈学海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微笑着点头:“当然,应该的。尽职调查,谨慎决策,这是对双方负责。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在京北临时办事处的电话。期待您的回复。”
他没有过多停留,与孙静一同离开了。仓库的门关上,将外面的风雪与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资本风暴”一同隔绝。
仓库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炉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巨大诱惑、深深疑虑和内部路线分歧的复杂气息。
李志强第一个跳了起来,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林博士!还讨论什么?!这是天上掉馅饼啊!有了这笔钱,咱们什么设备买不来?什么人请不到?立马就能跟‘康华’真刀真枪地干!”
王建业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钱是好东西。但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听人家的。他们要是逼着我们放弃现在的技术路线,去搞那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或者急着推出不成熟的产品,怎么办?”
“王工!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会逼我们?就不能是强强联合吗?”李志强反驳道。
周晓梅和赵国栋看着争论的两人,又看看沉默不语的林知微,满脸的不知所措。
林知微没有参与争论,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飘洒的雪花。沈学海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微光”在资本眼中的价值,也照见了团队内部在面对巨大诱惑时,那尚未弥合的分歧与脆弱。
天使投资的魅影,已然降临。它带来了摆脱困境的希望,也带来了失去自主权的隐忧。是拥抱资本,借力腾飞?还是坚守独立,继续这看似笨拙却可能更可控的积累?
这个抉择,比之前任何一次技术难题,都更加沉重,更加关乎“微光”未来的生死与灵魂。她知道,接下来的团队讨论,将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激烈的战争。而她,必须做出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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