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风车里郡(十一)
“诺,来尝尝。”菲妮把什么东西丢到她的怀里,沉甸甸的,阿尔米亚低头一看,发现是个稀罕的肉罐头。
风车里的这处补给站已经断粮三天了,大量的粮食被运送到奥兰前线,又在交火和战斗中被烧毁,被劫掠,后方加紧征粮,通过列车源源不断运送过来,但消耗量永远比使用量大,严酷的气候让食物难以保存。
阿尔米亚来到这快有一个月了,补给站只能打听到最近战场的消息,十天半个月收到潦草几封最传统古老的邮差信件,以及偶尔会被拉到破烂的村镇广场上听喇叭广播里的将官演讲鼓舞士气。
除此外,这里几乎能称得上是与世隔绝,没有任何外界信息的获取渠道,甚至连白马郡和风车里的军事较量的最新情况都无从得知。
在有的瞬间,阿尔米亚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这个偏僻的医疗站和不远处的战火线,尸体与荒沙筑成孤岛,牢牢困住了医疗站里的三位医师,一位后厨,和两个精神萎靡的搬尸工。
留在这的活人,除了上述,就只有重伤难愈的士兵们了,二十个断腿断手瞎眼缺耳的士兵里,才能挑出一个伤的不太严重的,把他送上珍贵的回府列车的座位上。
每隔半个月,还会有无数新的年轻士兵经由这个小小的补给站,前往奥兰东线。
她看着那些士兵的脸庞变得越来越稚嫩,眼神从坚毅变得茫然,抱着枪的手开始颤抖,却仍然在号令枪响起的那一瞬间猛地冲向前方。
若是从第一发子弹射出算起,这场战事已经僵持近半年了。
太久了,风车里郡已经被拉进了这场名为战争的巨大旋涡里,难以挣扎。
“从哪来的?”她收回思绪,打量了一圈手里的罐头,不是风车里郡的花样。
“别人送来的。”
菲妮耸肩,“伤员吃不了太油腻的东西,帮他解决点咯,你说是吧,臭尤金。”
对方没有说话。
她拍了拍担架上的人,“怎么半死不活的,这么颓丧可不行,拿出你以前带着我哥到处上蹿下跳的精神头来!还记得你小时候的糗事嘛?”
菲妮继续道,“我记得是我七岁那年吧,威尔和你都八岁,你把自家的那座大花盆搬到威尔的阳台上,还拿掺了砂岩的果汁给它浇灌,叶子都被酸死了……幸好特拉太太温柔善良,对你宠溺无比,不然早就打断你的腿了。”
尤金缓慢地眨了眨眼。
“算了,这人估计伤的不是腿,是脑子,连组织语言的能力都失去了。”菲妮摊手,“亏得你的伙伴们还给你送食物回来。”
阿尔米亚就看着菲妮在那说话,表情夸张,声音轻快,但病床上的少年总是沉默。
他的眼神长久难以聚焦,听说是在一场战役中被炮弹轰聋了一只耳朵,那场战斗中白马郡出动了铁甲坦克,直接从风车里准备伏击敌人的战壕里碾压而过,履带压出长长的血痕和脑浆,十五人的小队一瞬间只剩下他一个。
这对年轻人来说是莫大的冲击,几秒前还在交流大笑的队友眨眼间就成了碎泥,血腥的画面不断重复,令他换上了常见的战场失语症,几乎说不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直到菲妮被分派到这个医疗补给站,发现是老熟人后,她天天对着他聊天,才勉强好转了一些。
尤金意识恢复后,说的第一个词是找另外一名叫做“威尔”的士兵战友,也就是菲妮的哥哥,那人在另一个队伍,不知生死现状,但从前线时不时有只言片语传回来,说是还在坚持战斗。
菲妮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喜极而泣,每天站在山坡上遥望那处战线,每一顿的食物她都会积攒一点点,害怕威尔回补给站的时候饿肚子,但是过去了这么久,食物都已经变质了,威尔还没有回来。
“没回来最好,说明他没有受太大的伤,神主保佑……”菲妮低头祈祷。
想到这,阿尔米亚若有所思看了一眼窗外,刚刚从她面前晃过去一个人影,好像就是一直在传递信息的人。
阿尔米亚帮助菲妮完成治疗工作后,自己抱着东西走到补给站不远处的山丘后。
她从病房里带出来一根蜡烛,点燃插在沙子里,幽幽亮着烛光,夜晚的风凉爽舒适,风力不大,却能把她的薄线圈本吹得哗哗作响,笔尖怎么也碰不到合适的位置。
她干脆把本子合上,用脚边的石头压住封页,抱膝坐在沙丘上,眺望远处寂静的战火线。
今晚是个停火夜,那里只有浓烟,和寥星的光亮。
铜皮蜥蜴爬到她的鞋尖,眼珠子半阖,这处战场磁场紊乱,连传讯宠也做不到接送信件,每听着蜥蜴肚子低鸣,看它好不容易吐出半张铜板纸,上面却是空白一片。
阿尔米亚以前没觉得自己平日需要和那么多人联络,但现在到了这个补给站,她竟想念能时刻收到信件的日子。
离开斯塔塔后,她好像已经认识了不少的人了。
“你还记得那只夏迭尔小犬吗?”阿尔米亚拍了拍蜥蜴的脑袋,“那只总是凑到房间来找你玩的家伙。”
蜥蜴没有搭理她,静静眯着眼睛,一动不动。
这是正常的,以前那种极富人性的状态才不是一只传讯宠该有的。
阿尔米亚会想起这只小犬,完全是因为她之前给一位伤员包扎,头部中弹,纱布把他的脸和后脑勺绑的紧紧的,突显出一双眼睛,圆又鼓,有点像普鲁涅市的那只小犬。
话语也喋喋不休,只要有人在场就会用目光一直紧紧追随那人,期待对方能给自己回应。
“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看你好看。”
她挑眉,没有回话,下手略微重了一点,对方直接倒吸一口凉气。
“你真的好像我的姐姐。”他抱着头,眨巴着眼睛看她,“莉莉丝小姐,您会写信吗?”
“怎么。”
“我想请您替我写一封信寄回家。”
“可以,但我不能保证信件能否送到,你知道的,这片战场的消息一般都是只进不出。”
“谢谢您。”
“你要写什么呢?”
“……额,我得好好想一个开头。”他托腮望向窗外,昏黄的天空下是无垠的荒漠,偶尔起伏的沙丘。
不久前传来捷报,风车里郡占领了一座白马郡的战壕,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捷报不过是鼓舞士气的手段,因为往往几个小时后,白马郡又会重新占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