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低喝,门闩被仓促拉动,刚开一条缝隙,赵妙元已一步上前,直接推开,将院内惊疑不定围上来的衙役们彻底无视。
有一值夜师爷闻声赶来,约莫五十岁年纪,穿着寝衣,外头胡乱罩了件官袍,看着闯入的不速之客,尤其是当中那个气度逼人的年轻女子,又惊又怒:“尔等何人?竟敢夜闯府衙重地,拿下!”
衙役们持刀逼近。
赵妙元目光如电,扫过那师爷,冷声道:“本宫乃当今圣上亲封的鲁国长公主,赵妙元。温州知州何在?立刻来见!”
“赵……赵妙元?”师爷一愣,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听过,又听对方自称“鲁国长公主”,心下更是惊疑不定,强自镇定道,“休得胡言!长公主殿下岂会深夜至此?尔等究竟……”
“师爷,”一个温和却清晰的声音打断他。花满楼上前半步,面向师爷的方向,微微颔首,“在下江南花家,花满楼。这位确是当今圣上亲妹,鲁国长公主殿下。而今情况万分紧急,关乎满城百姓生死,还请速速通传知州大人。”
“花七公子?”
师爷自然是知道花满楼的,甚至因花家与温州官场的往来见过几次。花家七童品行高洁,从不妄语,乃是江南皆知的美谈。他定睛细看,那盲眼公子的形貌气度,不是花满楼又是谁?
心中一跳,终于想起“赵妙元”这三个字,分明是街头巷尾说书先生所讲“铡驸马”和最近“铁鞋案”中的主角,而在那些故事里,她真的是……
师爷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脸色瞬间煞白,声音都变了调:“殿下,小人眼拙!小人该死!快、快请进!——去请府尊!快啊!”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请罪,一边朝身后已经完全傻住的衙役吼道。
府衙后院一阵鸡飞狗跳的混乱。
不过片刻,温州知州披着官袍,一边系着带子一边踉跄着奔出来,帽冠都戴歪了,脸上犹带着睡意和惊惶。他方才已被下人急促唤醒,只说长公主驾到且有天大的急事,此刻见到院中卓然而立的赵妙元,虽未着宫装,但那通身的贵气与冷冽的眼神,让他心里先信了七八分,再看旁边的花满楼和那衣着华贵的侍女,更是再无怀疑。
“臣温州知州潘文甫,不知长公主殿下夤夜驾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起来,没时间讲这些虚礼!”赵妙元语速很快,“潘知州,本宫长话短说,海溢将至,巨浪顷刻便到,你立刻下令,全城百姓紧急撤离,往高处避难。”
“……海溢?”潘知州被师爷搀扶着爬起来,闻言一脸茫然,甚至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天色,虽然风大,但并无暴雨迹象,“殿下,这……从何说起?今夜虽风大,但……”
“你看不见,不代表它不来。”赵妙元打断他,语气凌厉,“那动静已在数十里外,本宫亲眼所见,你难道要等水漫到衙门口才信?”
潘文甫被她气势所慑,冷汗涔涔,但仍是觉得匪夷所思。正要想办法回绝,只听一阵急促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猛地停在府衙大门外。
一个浑身湿透、泥污满身、官帽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小吏连滚爬带地冲进来,几乎是扑倒在潘知州脚下,声音凄厉变调:“府尊,府尊大人不好了!海溢了!滔天的大浪!瑞安县……瑞安县沿海的村子怕是全完了,水墙高得吓死人,正、正往城里来啊!”
满院死寂。
潘文甫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晃了两晃,被师爷死死扶住。他猛地看向长公主,眼中含-着最后一丝侥幸的求证。
赵妙元直视着他,声音冰冷如铁:“现在,信了?”
潘文甫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跳起来。
“敲锣!快,把所有人都叫起来!敲锣,告示全城!海溢了!快跑,往高处跑!”
“开仓!召集所有衙役、兵丁、民壮!通知各县!快马报信!快去!!”
整个府衙瞬间如同炸开的油锅,彻底沸腾起来,撕裂了温州的夜空。急促刺耳的铜锣声“哐哐哐哐”地在每一条街道疯狂炸响,伴随着衙役们声嘶力竭的吼叫:
“海溢了!!快跑啊——!往高处跑!上山!上大罗山!跑!!”
“官府有令!所有人!即刻离家,往高处避难!!水要来了!!”
“别拿东西了,命要紧!快跑啊!!”
一户户灯光被迫亮起,门窗被慌乱推开,睡眼惺忪的人们听到那前所未有的急促锣声和凄厉呐喊,最初的迷茫迅速被恐惧取代。哭喊声、惊叫声、催促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充斥大街小巷,人们扶老携幼,胡乱裹着衣物,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家门,在衙役和保甲的指引下,跌跌撞撞地向城内几处高地奔逃。
赵妙元站在府衙院中,听着满城沸腾的惊惶之声,目光移向身旁的花满楼。
锦衣公子也正“望”着她,面色苍白,眉头紧锁。东南方向,那毁灭的轰鸣正越来越近。
她能做的,已经全做了——
作者有话说:公元1155年,温州发生特大潮灾,暴雨台风导致海水倒灌再加上山洪,水位高达85米,《宋史》记载死亡两万多人。
对于这场灾害,温州、瑞安等多个地方的史志上均有记载。明弘治《温州府志》描述了灾害之烈:“台风挟带大暴雨,山洪暴发,夜潮倒涌入城,四望如海,漂盐场,覆海舟,拔树倒屋潮退浮尸蔽江,稻禾不留一颗……”
《瑞安市地名志》则称:“宋乾道二年大水夜半入城,民多淹死,仅仙岩头赖姓及大镬万姓存焉。”
第68章
府衙内的命令尚未传达完毕,天际便猛地一暗,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起初稀疏,转瞬便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暴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将整个世界淹没在无边的水幕之中。
陈三娘混在从村里逃出来的人流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罗山上爬。山路早已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每一步都陷到脚踝,拔-出-来时带起沉重的泥浆。人们互相推挤着,哭喊声、咒骂声、呼儿唤女声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断有人滑倒,溅起浑浊的水花,身后的人来不及躲闪,便被绊倒,滚作一团。
“快爬啊!水!水来了!”后面的人发出凄厉的尖叫。
陈三娘猛地回头。
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视线,她看到山下远处,那片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故土,已被一片无边无际的浑浊黄褐色所取代。
不是平日所见的潮水漫滩,而是一堵高耸入云的水墙。浪头之高,即便站在这半山腰,仍需仰头才能看到那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浪巅。
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在那样的高度和力量面前,人类渺小得如同蝼蚁。
“啊——!”一个年轻妇人脚下一滑,抱着婴儿向侧方陡坡摔去。
旁边一道绿色的身影疾闪而过,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那是个漂亮的少女,眉眼间带着一股天然的冷峭,此刻却抿着唇,手臂一探,精准地抓住妇人的后襟,猛地将她连同孩子一起拽回主路,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不耐烦。
“看路!想喂鱼吗!”少女的声音清冽,被风雨声削弱,却奇异地刺入每个人耳中。
人们这才注意到,在前方泥泞陡峭处,还有两人正协助几个老人和孩子攀登。
一位是穿着锦袍的盲眼公子,面容温润,在这样的混乱中竟不见丝毫狼狈。他看似需要人引领,却总能恰到好处地侧身,稳稳托住一个即将滑倒的老翁的肘部,或是精准地挡开一块被踩松滚落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