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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幸,万幸。三将军这里僻静,应是做好事的时候不愿意叫人打搅。整个山谷都死了一样,一个人也没有进来。
陆霄提高了效率。两个人汗流浃背地干了半个时辰,赤力是好塞歹塞给塞进榻底下了,四个脚东一头西一头的。陆霄又颤巍巍撑着手腕,把三将军包在他每日躺着的那块红毛毯子下,露出一个头冲着毡墙里头,从外看弓着背如同睡着。靠毡墙的角落里有一筐燧石,陆霄拣了一颗大的,沉甸甸收在包袱里。
“走吧!”宁书郢环顾四周,满意地抱着膀,擦擦汗道。
陆霄却盯着屋角那堆猩红皮子:
“我想要一条他的毯子。”
“不要吧。”
“不要吗?”
“不要,太沉,又显眼。我们以后自己再找。”宁书郢过来拉起陆霄的手,斩钉截铁地道,“走。”
帐篷是坐落在一个挡风基里,四角用锒钉钉死。前门外有个上去的缓坡,除此的四周都是直上直下的土墙。走门不安全,于是陆霄到帐背后去掀起一个角,把宁书郢半提溜着举起来,抱到了坑岸上。又自己手脚并用从坑底爬了上去。
两个人头也不回,一溜烟窜上山了。
入了夜,北风夹着雪片吹得山口呜呜地响。陆霄和宁书郢头靠着头,趴在一个雪窠子里说话。
“怎么到这里来?”
“同你一样,被抓的啊。”
“为什么后头你忽然能说话了?”
“因为有的人太笨,”宁书郢眨眨眼,“他左看右看都认不出我,我一生气——病就好了。”
“是我的不好。”陆霄搓搓通红的脸,抬头看向别处。他含糊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长安的时候,人人都知道你。但我不是一个著名的角色。”
“这,我又不是瞎子。每次从东平廊底下过,你总盯着我看,板着脸、咬牙切齿。我以为同你结了好大的仇……”
“那是后来的事。”陆霄连忙打断他,“我是说我们小的时候,就在此地,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指一指身子底下的雪坡:
“就是这座白鹭山上,我第一次看见你,你穿白色的衣服。你还记得吗?”
陆霄顿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复又皱起眉:
“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是谁。然而……然而到了除夕那一夜,你却捡了我的木牌给我。你分明认得我!——那木牌上头又没有画着人,只刻着一个我的名字。”
陆霄说着,亮起眼睛盯着宁书郢看。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什么木牌?我不记得。”宁书郢却迷茫地摇了摇头。
“你不记得?那天你还同我说过话。”陆霄立即着急起来,二话不说撩开衣领,伸手要掏那贴身的兔子木牌出来。“我给你看这个,这个你拿过,见过。你看一下就会想起来的!”
宁书郢连忙伸手把他按住:
“好了!这样冷天,不要脱衣服。你就当我记得。往下有哪些事?接着说下去。”
“往下就没有了。”陆霄就收敛了笑意,突兀地结束道。
“啊。”
宁书郢感到一头雾水,心里认为陆霄这一番讲述很没有首尾。他百无聊赖地躺了回去,枕着一块石头望天。过了一会儿,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作响,他站起身去陆霄的包袱里掰了块饼子,毫不客气地塞在嘴里。
冰天雪地的,饼子给冻得梆硬,宁书郢嚼了半天才嚼碎,嚼得腮帮子生疼。好容易吃完了回到雪窠里躺下,他举起双臂抱着头,翘起一只脚对着天上。
满天星子一个也不出来。白雾蒙蒙都是雪沫子飘。
陆霄隐没了身形,只是躺在一边静静地愣神。
“陆霄,我想起来了——”
一旦吃饱喝足,宁书郢忽然开动了脑筋。他一个猛子从窠里坐起,撞得顶篷上散下好多碎雪片子。
“陆霄!快来。”他一直身子,脑袋正磕在头顶的土壁上。
这一下撞得厉害,雪窠轰隆,几乎叫二人被雪片给埋住。吓得陆霄赶忙坐起来,仔细帮宁书郢挥去了头顶的雪,又坐下来听他讲述。
宁书郢清清嗓子,朗朗声道:
“我是这样认识你:有一年过年,你爹来我家给我四叔送礼物。那时候我在后屋里坐着,忘了正为什么哭。四叔为了哄我,走的时候就只拿走了那些钱币,把果子都给我留下了。”
他仰着头继续回忆:
“果子是柿子,装了两个比我还高的箩筐。我很喜欢柿子,因此很感激你爹。后来我还特地向人打听,谁是陆侍卫的儿子,预备要好好照拂一下你——可是宴会以后,我发现你总黑着脸瞪着我看,也不跟我行礼,苦大仇深的。我很厌烦,就算了。”
说到这里,宁书郢咂摸了一下嘴巴,伸了个懒腰躺了回去:
“唉——好想吃柿子。冬日最应吃柿子。”
空气便就此安静下来。
躺了良久,北风呼啸。宁书郢不见陆霄反应,这才感到不对。他睁开眼去看——只见陆霄闭着眼睛,正怒气冲冲地坐着。也不说话,只是沉重地喘气。宁书郢连忙凑过来,摸摸陆霄的背。一脸莫名其妙地问:
“你怎么了?”
陆霄觉得满脑子混乱不堪,鼻腔酸痛,如同走在一片灰蒙蒙的云雾里。他长出了一口气,扭过头睛看着远处,直到愤怒激起的泪水都消解了,才转过来对宁书郢说:
“请你口下留情。你一定是误会了。我爹不是那样的人,不会拿几个钱去上司家里谋求职位。我也不是奴仆,不需要你照拂。”
宁书郢听了却竟松了一口气。他凑到陆霄面前仔细地摸着他的眼睛,失笑道:
“你怕什么呢。有什么的?他们都已经死了。我爹和我四叔都是我亲手埋的——不会把你爹的事漏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