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黄昏来得似乎格外早些,天际那抹残阳如同稀释的胭脂,恹恹地涂抹在墨家庄高低错落的屋檐上,带着一种繁华落尽的凄清。风掠过枯黄的竹梢,声音不再清脆,只剩下干涩的摩擦,像极了某人此刻的心境。
沈惊堂独自一人,走在通往墨徵所居“听雪苑”的青石小径上。他换下了一身劲装,只穿着寻常的深青色棉袍,却依旧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经过沙场淬炼的挺拔与冷硬。只是这份冷硬之下,似乎又多了一层什么东西,一种被无形枷锁重重束缚后、从缝隙中渗出的疲惫与沉寂。
与母亲那场激烈的、几乎摧毁所有温情的冲突过后,他应下了那桩婚事,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锦瑟院那片狼藉仿佛还在眼前,母亲那尖锐的、带着泣血的“不知廉耻”四个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上,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需要逃离。
逃离那令人窒息的主院,逃离母亲那混合着爱与掌控的、令人绝望的目光。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听雪苑外。或许,在这个性情疏淡、却总能看到事情本质的二弟这里,他能找到片刻的安宁,或者说,找到一丝不至于被全然否定的微光。
……
听雪苑内比外面更显幽静。几丛晚菊在墙角寂寞地开着,颜色是那种褪了色的浅金,并不如何耀眼。院中那株老梅树叶片已落尽,遒劲的枝干伸向暮色渐合的天空,勾勒出几分孤峭的意味。
沈惊堂并未让人通传,径直走了进去。穿过月洞门,便看到墨徵正坐在廊下的躺椅里,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银灰色狐裘毯子,膝上放着一卷书,似乎看得入了神。齐麟并不在他身边,想是有事外出。
夕阳的余晖懒懒地照在墨徵身上,给他那总是带着几分慵懒书卷气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看得专注,并未立刻察觉到兄长的到来。
沈惊堂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二弟身上有种奇特的安定力量,仿佛外界的纷扰喧嚣,到了他这里,都会被那层疏淡的外壳过滤,变得无足轻重。这种气质,与惊木的执拗冷冽,与自己的沉重压抑,都截然不同。
似乎是感应到了视线,墨徵缓缓从书卷中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院中的沈惊堂。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放下书卷,掀开毯子站起身,唇角自然地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大哥?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越平和,带着些许刚睡醒般的慵懒沙哑。
沈惊堂走上前,在廊下的另一张石凳上坐下,目光扫过他膝上的书卷,是一本讲述九州异闻的杂记。
“闲来无事,便过来看看你。”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寻常,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干涩。
墨徵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兄长情绪的不对劲。他没有点破,只是重新坐下,将狐裘毯子拢了拢,顺手拿起小火炉上一直温着的紫砂壶,斟了一杯热茶,推到沈惊堂面前。
“秋深露重,大哥喝杯热茶暖暖。”他语气自然,仿佛兄长只是寻常串门。
沈惊堂端起那杯茶,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却暖不透那颗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心。他抿了一口,茶水微苦,回甘却很慢。
兄弟二人一时无话。院子里只有风吹过枯叶的沙沙声,和炉火上茶水轻微的沸腾声。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包容。
“二弟,”最终还是沈惊堂先开了口,声音低沉,目光落在院中那株老梅树上,仿佛在对着树说话,“你说……人这一生,是不是有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选择?”
墨徵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兄长紧绷的侧脸轮廓。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吹拂着杯中的热气,半晌,才慢悠悠地道:“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之事,十有八九。譬如出身,譬如血脉,譬如……一些与生俱来的责任。”
他的话,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搔中了沈惊堂心中最隐秘的痛处。责任……又是责任。
“那……若有的选择,会伤及他人,违背伦常,甚至……万劫不复呢?”沈惊堂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艰难,“是该顺从本心,还是……屈从于所谓的‘正道’?”
他终于问出了口,虽然依旧隐晦,但指向已然明确。他知道二弟聪明,定然能听懂他话中所指。他像是在黑暗中行走太久的人,迫切地需要一点光,哪怕那光来自同样身处迷雾中的同伴,哪怕那光微弱得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墨徵沉默了片刻,他放下茶杯,目光也投向那株老梅树,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他想到了自己与齐麟。虽说他们之间是两情相悦,并无血缘羁绊,可在这世俗眼中,两个男子相恋,又何尝不是一种“违背伦常”?若非他性子疏淡,齐麟实力强横,加之母亲体弱多病,父亲不甚管束,对于性取向这些无所谓,他们的路,恐怕也不会比大哥此刻好走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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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道……”墨徵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何为正道?不过是多数人认为对的路罢了。可对的路,未必是心之所向。”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通透与淡淡的悲悯,“大哥,这世间之事,并非只有黑白两面,更多的是混沌的灰。顺从本心,或许会带来痛苦和责难;但若一味屈从,压抑本性,久而久之,心会死的。”
“心会死……”沈惊堂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阵尖锐的刺痛。是啊,他现在,不就正在经历着这种“心死”的过程吗?
答应那桩婚事,斩断不该有的念想,他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已经在那场与母亲的争吵中,碎裂开来,再也拼凑不回去了。
他看着墨徵,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羡慕,也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羡慕二弟能活得如此通透自我,嫉妒他能与所爱之人,虽不易,却终究能并肩而行。
……
“二弟,你……”沈惊堂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他想问二弟是否也曾面临过如此艰难的选择,想问他是如何扛住那些压力的,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徒劳。每个人的境遇不同,又如何能真正感同身受?
墨徵似乎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他转过头,看着兄长那双承载了太多重负、此刻显得格外疲惫和迷茫的眼睛,轻声道:“大哥,我不知你具体所指为何。但我知道,你肩上扛着的东西,远比我和惊木要多。只是……无论如何抉择,望你记得,这听雪苑的门,永远为你开着。若觉得累了,倦了,无处可去了,便来这里坐坐。我这里,别的不多,清茶一盏,闲书几卷,片刻安宁,总是有的。”
他没有追问,没有评判,只是给予了最朴素也最珍贵的理解与包容——一个可以暂时卸下所有伪装、喘口气的角落。
沈惊堂怔住了。他看着二弟那双清亮而平静的眸子,心中那冰封的坚硬,仿佛被这温和的话语悄然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一股酸涩的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他迅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圈,将杯中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
那茶,依旧很苦。
但这一次,他似乎尝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理解和慰藉的回甘。
“多谢。”他放下茶杯,声音有些沙哑,却比来时松快了一丝。
“兄弟之间,何须言谢。”墨徵笑了笑,重新拿起膝上的书卷,姿态闲适,仿佛刚才那番触及灵魂的对话从未生过。
沈惊堂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看着廊下的灯笼被侍女一一点亮,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他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也没有找到解脱的方法,但在这片短暂的宁静与理解中,他那颗被反复撕扯、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似乎……又勉强找回了一点支撑下去的力量。
……
夜色,终于完全笼罩了听雪苑。
也笼罩了沈惊堂前路未知的命运。
但至少在此刻,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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