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沉入远山,古城的灯火渐次亮起,如星河倒映人间。露台上的凉意渐重,林夏轻轻拍了拍南风的肩:“起风了,回屋吧。明天要去见的第三位老师傅,性子有些特别,先跟你大致说说。”
两人回到房间,暖黄的灯光驱散了夜的微寒。南风盘腿坐在地毯上,仰头看着正在给她倒热水的林夏,眼神专注,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林夏将水杯递给她,自己也在对面坐下,沉吟片刻,缓缓道:“这位老师傅姓何,跟杨老算是同辈,但走的完全是另一条路。他一辈子没雕过什么大型构件,也不追求创新出名,就守着祖传的铺子,专门做最精细的小件木雕和古物修复。佛像的手指断了,他能接得天衣无缝;虫蛀了的笔筒,他能补得纹理延续;核桃大小的果核上,他能雕出整整一出《西厢记》。”
他的语气带着由衷的尊重:“何师傅手艺没得说,是真正的‘鬼工’。但他脾气有点……嗯,孤拐。”林夏用了当地一个形容人性格孤僻执拗的词,“话极少,问三句答一句算是给面子。不太喜欢应酬生人,尤其是夸夸其谈的。他看人,不看你说什么,先看你的手,看你的眼睛,看你对他那些工具和半成品的态度。”
南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白了,是那种用作品和手艺说话,厌恶一切虚浮的匠人。那他有什么喜好吗?我们明天去,总不能空着手。”
林夏摇了摇头:“没什么特别的嗜好。不嗜茶酒,生活极其简单。听说唯一的‘爱好’,就是琢磨他那套跟了他几十年的刻刀,还有到处搜罗各种稀奇古怪、适合雕刻或修复的小块木料、骨料、甚至合适的石片。他的铺子后面,有个小仓库,堆满了这些他眼里的‘宝贝’。”
南风眼睛微微一亮:“投其所好……既然他痴迷手艺和材料,我们送太普通或太贵重的东西,反而可能不对路。”
“嗯,”林夏赞同,“我想着,贵重的礼物他肯定不收,平常的茶叶点心又显得敷衍。或许,我们可以从‘材料’和‘工具’的实用性上下点心思,东西不必多,但要准,要能看出是懂他的人才选得出来的。”
这个思路让南风兴奋起来,她立刻道:“那我们明天上午先去逛逛?我知道古城里有几家很老的文玩杂项店和传统工具店,或许能淘到点什么。周逸今天也提过,古城西头有个自形成的‘零料市’,很多老师傅和木工爱好者会去淘换小料,也许我们能找到点特别的东西。”
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林夏眼中泛起笑意:“好,明天上午我们先去转转。不过,”他提醒道,“何师傅眼光毒,东西好不好,真不真,他上手就知道。我们得仔细挑,宁缺毋滥。”
“那当然!”南风用力点头,随即又想到什么,“对了,工具的话……我们外行,万一买得不合适反而不好。材料的话,我们怎么判断好坏?尤其是那些小块的老料、特殊料。”
林夏早有准备:“我联系了一位本地做木材生意的朋友,他明天早上有空,可以陪我们去‘零料市’掌掌眼。至于工具店,我们不买整套或专业级的,可以看看有没有质量上乘的、用来精细打磨的砂纸(不同目数)、特种油石,或者保养刀具的专用油。这些东西消耗快,不嫌多,只要品质好,老师傅肯定用得上。”
他的安排总是如此周到,连请教行家掌眼都想到了。南风心里踏实下来,又涌起一股暖流。他不仅为她打通了拜访的路径,连如何表达恰当的敬意,都帮她想得如此细致入微。
“谢谢你,林夏。”她轻声道,目光柔和地落在他身上,“你总是把最难的部分,都悄悄帮我处理好了。”
林夏伸手,揉了揉她的顶,动作亲昵自然:“这算什么难的部分。帮你找到对的路,看你走上去,光亮,才是我最想做的事。”他顿了顿,看着窗外彻底浓重的夜色,“今天早点休息,明天要打起精神,去给那位‘沉默’的老师傅,挑一份‘会说话’的礼物。”
这一夜,南风睡得格外安稳。梦里有木屑纷飞,有老匠人沉默却锐利的目光,也有林夏沉稳可靠的背影,走在她前方,为她拨开迷雾。
次日清晨,阳光清亮。林夏的那位木材商朋友如约而至,是一位面色红润、笑声爽朗的中年大叔,姓赵。赵老板对古城了如指掌,带着他们穿街过巷,先去了那个所谓的“零料市”。那其实是一片老宅后的空地,熙熙攘攘,地上铺着塑料布,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木料、角料、树根、瘤疤,甚至还有些牛骨、象牙果之类的替代材料。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木头的混合气味。
赵老板眼力老道,一边走一边低声讲解:“这块紫檀木心不错,油性足,颜色正,就是小了点,做印章或者镶嵌刚好。”“哎,这个鸡翅木的边角,纹理漂亮,硬度也够,何老头肯定喜欢拿来雕个小挂件。”“啧,这块雷击木别看黑乎乎的,处理好了有种沧桑味,做修复补配某些老物件,能以假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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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和林夏跟在他身后,仔细听着,学着辨认。最终,在赵老板的建议下,他们挑选了几块:一块鸡蛋大小、色泽深紫、密度极高的紫檀木心;一块巴掌大、纹理如烈焰般的金丝楠木瘿子;还有一小段质地细腻、颜色温润的黄杨木老料。每一块都不大,但都是品质上乘、适合精雕或补配的好材料。赵老板还帮忙用一个素雅的木匣子装好。
接着,他们又去了一家口碑极好的老字号工具店。在店主的推荐下,选了几盒进口的不同目数(从粗到极细)的砂纸,一套小巧精致的德国产双面油石,以及两瓶专业的刀具保养油和木器养护蜡。这些东西被整齐地放在一个帆布工具包里。
提着这份精心准备的、不显奢华却绝对内行、充满诚意的礼物,南风和林夏相视一笑。阳光正好,落在他们手中的木匣和工具包上,仿佛也沾染了木头的温润与匠心的温度。他们知道,这份礼物,或许比任何昂贵的礼品,都更能叩开那位沉默寡言的何师傅的心门。
提着那份精心准备的礼物,南风和林夏按照地址,找到了何师傅的铺子。铺面在古城一条最僻静、几乎没什么游客的小巷深处,门脸窄小,没有任何醒目的招牌,只在一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木门板上,用墨笔写着两个几乎褪色的字:“何记”。若不是提前知晓,极易错过。
推门进去,一股陈年的、混合了木头、漆料、灰尘和某种特殊胶合剂的味道扑面而来。铺内光线有些昏暗,空间狭长,两侧墙壁直到天花板,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格子,里面塞满了各种木料、零件、半成品和完成的小件,琳琅满目却又乱中有序,像一个微型的、沉睡的木质宇宙。中间一张被各种工具和木屑包围的长条工作台后,一个身影正伏在那里,凑在一盏老式台灯下,手里拿着一个放大镜,专注地看着什么。
听到门响,那人——何师傅——头也没抬,只从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知道有人来了。他身形干瘦,穿着一件洗得白的深蓝色工装外套,头花白稀疏,侧脸在台灯光晕下显得格外清矍,皱纹如同老树的年轮。
林夏没有贸然开口,只是将带来的木匣和工具包轻轻放在门边一张相对空些的条凳上,然后和南风安静地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等待,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有出任何不必要的声响,显示出对主人工作状态的充分尊重。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何师傅才慢慢直起身,放下手中的放大镜和一件看起来像是某种小型木构榫卯残件的东西。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来。那眼神果然如林夏所说,平淡甚至有些漠然,先落在了林夏身上,停顿一下,又移向南风,最后,落在了南风的手上——她因为提着东西和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着。
“林夏?”何师傅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很久没上油的齿轮转动。
“何师傅,是我。打扰您了。”林夏上前一步,态度恭敬,“这位是南风,我跟您提过的,写书的那位朋友。”
何师傅“唔”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对南风连点头都没有。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工作台上,似乎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却又在沉默了几秒后,忽然用他那沙哑的声音,抛出一个问题,没有抬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随口一问:
“丫头,你说说看,雕一朵木头牡丹,和修一块烂了角的旧窗花,哪样更难?”
这问题来得突兀,甚至有些没头没脑,既无关他们的来意,也似乎过于具体。但南风瞬间明白,这就是何老的“门槛”。他不是在问具体的技艺比较,而是在试探她对“创作”与“修复”、“无中生有”与“再现还原”这两种不同匠作状态的理解,甚至是对“新”与“旧”、“完美”与“残缺”的价值判断。
林夏站在一旁,没有替南风回答,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她,给予无声的支持。
南风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在略显压抑的空间里清晰起来:“何师傅,我觉得……这两样,难处不在一个地方。”
何师傅捻动一块小木料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南风继续道,语气诚恳,没有卖弄学识,更像是分享自己的思考:“雕一朵新的牡丹,难在‘无中生有’。匠人心里要有牡丹的魂、牡丹的态,手上要有能让木头听话、呈现出心里那份生动的功夫。这是从零到一的创造,考验的是匠人的想象力、表现力和对材料的驾驭力。”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何师傅工作台上那个残件:“而修一块烂了角的旧窗花,难在‘再现与延续’。匠人心里不能只有自己的‘牡丹’,更要听懂原来那朵‘花’的语言,看懂它经历的时光和破损的缘由。用的木料要配得上旧的,纹理、颜色、硬度甚至老化程度都要尽可能接近;刀法要模仿前人的风格,不能留下太新的‘手生’痕迹;最难的是,修补的部分,既要补全形态,又要融入旧物整体的气韵,让修补本身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不是扎眼的补丁。这考验的是匠人的观察力、理解力、仿制力,还有……对时间和前辈的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