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磨芝麻酱的醇厚丶现炸油条的酥香丶熬煮骨汤的鲜美,还有不知从哪家铺子飘来的桂花糖馅的甜腻,全都交织在一起,竟将这凛冽冬日染出几分暖意。
何年下了马车,缓步前行,目光在每一个摊位间流连。
她日常的早膳总是精致小巧,按照祖制一碟一碟摆盘。枣泥糕要摆成菱形,银丝卷必须切得长短一致,连粥碗上的青花都要朝着同一个方向。
而这里,食物的摆放随性却生动。
炸得金黄的糖糕堆成小山,刚出锅的韭菜盒子摞在竹匾里,卤煮锅中的大肠丶豆腐泡随着滚汤上下沉浮,腾起阵阵白雾。
“娘子想要吃什麽?”疏影攥紧了绣着缠枝纹的荷包,小声问道。
何年望着眼前热腾腾的景象,却摇了摇头,“我没什麽胃口,喝些粥吧。”
“那我们去那家粥铺可好?”疏影指着一间门面宽敞的店铺,“那里人少些,不会有人冲撞了娘子。”
何年闻言,眼角微微弯起,却不见多少笑意,“傻疏影,市井之中,越是热闹的铺子,滋味才越正宗。这家铺子门可罗雀,想必滋味平平。”
她擡手指向街角一家挤满食客的小店,“你瞧那家,连店外都支了桌椅,必是味道极好。”
疏影恍然大悟道,“娘子说得极是!”两人朝着人群最密集的粥铺走去。
铺子前支着几张榆木矮桌,掌柜见人过来,扯着嗓门喊道,“小娘子要吃些什麽?”
“来两碗粥,再加两根油条。”疏影学着旁人的样子点餐,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好嘞!”掌柜翻动着手中长柄木勺,在粥锅里划出圆润的弧线。
“小娘子找个地方坐,马上就来。”
二人甫一踏入粥铺,原本喧闹的堂内骤然一静。
那些捧着粗瓷海碗狼吞虎咽的商贩,穿着短褐就着咸菜喝粥的工匠,都不约而同地停下碗筷,直愣愣地望向门口。
就连角落里穿着直裰的读书人,原本正低声议论着近日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此刻也噤若寒蝉,手中的木勺悬在半空,粥水滴滴答答落回碗中。
疏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惊得攥紧了衣袖,何年却神色如常。她知晓承影必在暗处保护,而她这副素净的样子,也断然不会让人看出身份。
何年坦然走到角落里,选了张靠边的条凳坐下。
粥很快端了上来,乳白色的米粥上飘着几粒葱花。
何年小心地尝了一口,米粒熬得软烂,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咸香,比她想象中美味得多。
而店内短暂安静後,很快又恢复如初,充斥着市井的喧嚣。
何年轻阖双眸,耳边是碗筷碰撞的脆响丶食客们的谈笑声丶远处传来的叫卖声。。。。。。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那颗空落落的心,似乎让这些活气填满了。
她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
‘李信业。。。’粥的绵热在唇齿间蔓延,如同他柔软熨贴的吻,‘我一点都不难过,至少我们还活着。。。’
至少这盘险象环生的棋局,在朝着谋划的方向推进。
何年小口吃着粥,胸中伤怀被尽数抚平,也被周围人的谈论声,拽回了现实。
“诸位可曾听闻?”一个身着靛青直裰的书生,突然压低声音,“北梁贼子犯我朝边境,天子已命北境王率军北上,今晨五更时分便已开拔。”
“此话当真?”对面穿褐色长衫的书生眉头紧锁,“北梁三皇子不是尚在京城,说是要为天子贺寿?前日礼部的同门还传出消息,说要求娶我朝公主以示两国修好,怎会突然兵戈相向?”
最先开口的书生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兄台未免太过天真。北梁狼子野心,岂会真心臣服?”他环顾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听闻那三皇子竟敢在御羊中下毒,妄图毒害我朝太後!如今已被押入御史台大狱,严加看管。”
“竟有此事!”邻座几个书生闻言纷纷变色,“我大宁以礼相待,北梁竟敢如此猖狂!”
那靛青衣衫的书生神色肃然,手指摩挲着腰间玉佩,“家父在兵部任职,说是天子昨日清晨接到八百里加急军报。北梁铁骑已攻破塑州,直抵云州。。。”他喉头滚动,“墩台下的北境军,一早就出发了,连军营都撤走了。。。”
堂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炭火噼啪作响。
那褐衣书生,忽然将身子往前倾了倾,“诸位且说,明年秋考的策论,会不会就着这战事出题?”
靛青衣衫的书生闻言一怔,“这。。。”他眉头微蹙,谨慎道,“虽说‘文以载道’,但边关战事干系重大,若妄加议论。。。”
“怕什麽!”另一书生就着腌得透亮的酱黄瓜,眼中闪着精光,“北境王此番出征,正是我辈读书人该大书特书之事!《孙子兵法》开篇便言,‘兵者,国之大事’。若论边防之策,这些年读的圣贤书,难道还写不出个经纬来?”
最先开口的褐衣书生却摇了摇头,“话虽如此,可策论终究要揣摩上意。若是。。。”他左右看了看,“若是朝中对和战之议尚有分歧,我等贸然发言,岂非。。。。”
他以袖掩口,声音几不可闻,“听闻当今丞相大人,可是主和派。。。”书生眼中闪过一丝惧色,“你们可还记得几年前那个江南举子?不过是在策论中多写了几句‘固边’之策,便被黜落了功名,至今。。。。。”
“杞人忧天!”另一书生不以为然道,“北境王既已出征,便是天子圣意已决!丞相能扭得过天子得意思?”
靛青衣衫放下筷子,意味深长道,“如此说来,《武经总要》《守城录》这些,倒该好生温习了。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下战事未明,说不定等秋闱之时,北境王早已凯旋,到时候策论题目,怕是又要换个说法了。”
“正是!”褐衣书生抚掌笑道,“说不定到时候就该写‘论太平之治’了!”
角落里,何年垂眸轻笑,碗中白粥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