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铜漏滴答,时间在君臣的对峙中凝滞。
殿外风雪肆虐,二十一位御史跪立雪中。厚重的积雪压弯了他们的官帽,刺骨的寒风冻僵了他们的手指,却无人挪动分毫。
何年望着窗外大雪,愣神的片刻间,疏影提着裙裾小跑进来。
“娘子,刚得了暗探急报,御史台的人已将宋相府围得水泄不通!陛下急召郭御史入宫,此刻宫门外跪满了请命的御史大人!”
何年心里明镜一样清楚,这场逼宫大戏,是李信业和郭御史,一明一暗打配合呢!
李信业那边快马加鞭地赶路,郭御史这边对宋府发难,既是要给宋家一个下马威,更是要牵制住庆帝。
她转身走向茶案,语气平静,“知道了。”
炉上水沸,她随手冲茶,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才擡眼看向对面的王宴舟,“疏影,你先下去,我有话同宴舟兄长说。”
王宴舟斜倚在软垫上,指尖轻敲桌沿,似笑非笑,“哟,沈小照,你这待客之道倒是别致,自己先喝上了?”
何年唇角微扬,替他斟了一杯,推过去道,“我这是替阿兄试试茶温,免得烫着您淬了毒的舌头。”
王宴舟接过茶盏,轻嗅茶香,叹了口气,“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又让我替你办什麽事?你也只有用得上我的时候,才想起我这麽个‘阿兄’。”
何年轻笑,从案下取出一个木盒,推到他面前,“是要托阿兄办点事。”
王宴舟挑眉,掀开盒盖一看,竟是仵作验骨用的器具,做工精细,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何年指尖点了点木盒,笑意浅浅,“上次烦恼阿兄帮忙验骨,这是送给阿兄的谢礼!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她指尖轻点其中精巧的工具,展示给他看。
“这箱子是用防水桐木做的,内衬丝绸,防潮防锈。这一格嵌了磁石,可吸附现场铁器碎片。麻绳我改成了带墨线的蚕丝绳,测量伤口更精准。这些油纸袋分层收纳检材,可以避免混淆。”
她顿了顿,指向一个精巧的罗盘,“这个能标记血迹喷溅方向。”
何年将手停留在後面深格子的瓶子上,“这个瓶子里装的是醋与酒混合液,可以显现皮下淤血。这个瓶子里装的是验血散,白矾丶皂角粉和茜草根汁融合,遇血变红,可以检测被清理过的现场是否藏有血迹。”
她擡眼看向王宴舟,语气真诚,“阿兄终日与尸骨打交道,这套工具应该能派上用场。”
王宴舟一件件拿起工具细看,眼底闪过一丝动容。
他漫不经心合上箱盖,挑眉道,“上次验骨本就是我分内事。不过。。。”他拍了拍木盒,“这礼确实别致,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说吧,到底要我办什麽事?”
他忽然凑近些,压低声音笑道,“你那个夫君是个醋王,宋宣云的前车之鉴就在那儿摆着呢,我可不想到时候挨上一刀。”
听到‘宋宣云’的名字,何年指尖几不可察地捏紧。
李信业背着她谋划这些,以为分开时日久长,她慢慢就会原谅他。真的是太小看她了,她不是轻易生气的人,但也不是轻易能哄好的人,她一定要教训他一顿。
“阿兄与太医院院判许守仁,是不是相熟?”她面无表情的转开话题。
何年记得李信业说过,万寿节那日,就是许院判推荐王宴舟入宫验尸,想来二人应当私交甚好。
王宴舟抿了口茶,“那老狐狸啊?算有些交情。他爱去山里挖药材,我爱去山里刨骨头,倒也算志趣相投。”
他警觉地放下茶盏,“你身子不适?”
“不是我。”何年将手轻按在小腹处,“是这孩子。有了他,庆帝才会放李信业离京。只是。。。”
她声音几不可闻,“这孩子,他没有滑脉之象。”
“噗。。。”王宴舟一口茶呛在喉间,手忙脚乱地掏帕子擦拭。待缓过气来,他眯起眼睛盯着何年的腹部。
他是个聪明人,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应时而存在的孩子,不过是助李信业金蝉脱壳的助力而已。
“沈初照,你疯了?”他声音严肃起来,“这招‘借腹为局’,可是拿九族性命在赌!!!”
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倏然锐利起来,“上次太後中毒那出戏。。。”他语含指责,“你也有份?”
何年执茶的手顿了顿,茶水在杯中荡开一圈涟漪。
“阿兄看出来了?”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坦然。
“呵。”王宴舟倒吸一口冷气,“我虽然是个不入流的仵作,好歹还分得清急毒与缓毒的区别。那金丝雀内脏里的朱砂沉淀呈云絮状,分明是多次累积所致。至于百寿肝膏里那点微末毒素,根本不可能吃那麽点就毒死。。。”
何年眸光微动,“那阿兄当时为何。。。”
“为何装聋作哑?”王宴舟嗤笑一声,“沈小照,你且猜猜。。。”他意味深长地拖长声调,“许院判为何偏偏要举荐我来验尸?那老狐狸在太医院浸淫数十载,若连这点门道都看不透。。。早该告老还乡了。”
“他啊。。。”王宴舟笑得意味深长,“他这是看出水太深,索性装糊涂,把我推出来当挡箭牌。”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至于我嘛。。。既然各方都在布局,何不顺水推舟?借力打力。。。”
何年忽而擡眸直视王宴舟,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毕竟。。。阿兄与宋家,也有血海深仇。。。”
王宴舟把玩茶盏的手指蓦地顿住,“原来你知道了?”他眼底翻涌着晦暗的情绪,“我就说你怎麽突然转性子了,越发将宋檀看得淡了。得知他发生那样的事情,若是从前,你该哭肿了眼睛,现在却还有心情找我喝茶!”
“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你如今越发长进了,求人都知道低头了。这阿兄叫得可真顺耳!”
他想起从前她与宋檀交好时,每每相遇,总要故意端着长辈的架子唤他‘内侄’。那时他总是一甩袖子,咬牙切齿道,‘叫阿兄!’
她却偏要笑吟吟地回一句,“内侄今日气色不错。”气得他半月不肯去沈府。
“阿兄怎麽知道的?”何年指尖摩挲着茶案,露出一丝探寻的神色。
“说来也巧。。。”王宴舟眼底泛起冷光,“那年我还是半大小子,因犯错被父亲罚跪祠堂。跪着跪着睡着了,香案下暖和,就慢慢蜷缩在那案台下。我父亲来祠堂找我,见我不在蒲团上跪着,只以为我偷懒躲滑溜走了。给我大伯和叔父上香时,声泪俱下的告罪于父兄,我在香案下听得一清二楚。。。”
王宴舟眼中淬着寒冰,“我那时就知道塑雪的真相,也知道御座上那位,就是宋相扶上去的。宰相与天子一个鼻孔出气,我父亲自然不肯入京做官。而我偏要来看看。。。”王宴舟咬着齿关,“看看这害死我王家人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