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麽那时自己前脚离开两江大营,後脚就会在蕲城底下遇到与搏儿金长得一模一样的“水鬼”?
——为什麽出关平乱时会处处掣肘,并屡次踏入巴铎部那并不精妙的陷阱里,最终重伤断臂?
原来,想要他命的人,不光在河对岸的祝升朝廷,还在他的身边,在他此生一直竭尽全力维护的跖部之中。
真是可笑,怒清回看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想来只觉可笑。
跖部,来自白山黑水的跖部,生他养他的跖部,而现如今,却想卸磨杀驴,要他的命!
坐在对面的林慎一眼看出了怒清藏在心底的愤恨,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擡头说道:“王爷,京中风云诡谲,回去便是万劫不复。李氏与搏儿金能私相授受,害死荣保保,利用您除掉额尔赫和宝音图雅,推举齐格登基,眼下他们就能用同样的法子坑陷王爷您,再找新的顾命大臣摄政北廷,您只有好好活着,守好明州和嫡系的军部,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怒清深深地注视着他:“你要我好好活着?林云峡,你不想杀我了?”
林慎的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他不知为什麽自己讲了这麽多,那人却偏偏只听到最後一句。
“你不恨我了?”怒清问道。
林慎垂下眼睛,顺从地说:“我不敢。”
“这可是实话?”怒清反问。
林慎的心弦有些发紧,他不想回答,也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尤其在这个两人相对而坐,间隔不过咫尺的现在,他不愿一面嗅着怒清身上的味道,一面给出一个虚与委蛇的答案。
怒清见此,轻轻一叹,他道:“今夜不安生,部堂这几日……不如就留在营中吧。”
“留在营中?”林慎有些惊讶。
怒清顿了片刻,起身拉开了行军床边的屏风:“我已把床铺收拾好了,你若不嫌弃,便可在这里歇下。”
和之前一样,林慎睡在床上,怒清坐在桌後,两人之间隔了一层细细的绢布,绢布上映着彼此模糊的剪影。
林慎没有推拒,他留在了营中,躺在了这张由怒清亲手铺就的行军榻上,望着屏风那头的幽幽烛光,林慎默然想道,我真的恨怒清吗?我恨的是怒清吗?
甲子须臾转瞬,他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满怀报国之心的读书人了。乱世之中走一遭,让林慎不光看清了祝家的皇帝,还看清了这个永世不得安宁的天下。
他恨南下的鞑虏,恨杀害了他父母的狂徒,恨逼死了他妹妹的十九王,可他真的恨怒清吗?
这个来自乌那察尔一族的跖部王从未对不起他分毫,也从未伤害过他分毫,他口口声声所说的恨,其实从来都是无源之水丶无本之木,仿佛是在为什麽见不得人的弥天大事而打掩护。
林慎忽然意识到,他应当更恨自己,恨这个不恨怒清的自己。
“为何不睡?”不知过了多久,坐在屏风那端的人问道。
林慎压着呼吸,没有回答。
怒清缓缓直起身,望向了屏风:“是军帐里太冷了吗?为节省军费,帐内炭火一律减半了。”
林慎喉结一滚,吐出了两个字:“不冷。”
“那是床上的虎皮褥子太薄了吗?”怒清又问。
“不薄。”林慎回答。
干巴巴的对话就此结束,帐中重新陷入沉默,但没多久,脚步声传来,是怒清起身了。
哗啦!他推开了屏风,赤裸着上身,将自己的伤疤与断臂再一次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了林慎的面前。
林慎顿时浑身紧绷:“王爷……”
“你为何还不睡?”怒清问道。
林慎望着他,视线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了那条布满了瘢痕的断臂上,他说:“王爷,我有些害怕。”
“你怕什麽?”怒清俯身,坐到了床边。
林慎许久未言。
怒清却好似福至心灵,他用左臂揽过林慎的肩膀,扶着他躺了下来。
“放心,我不会死的,”怒清说道,“起码不会这麽快死去,若是你肯挽留我,我或许能活得更久。”
林慎呼吸一颤,他推开了留在自己脸边的手臂,转头飞快地阖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