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篷下,那沉重破碎的呼吸声似乎停滞了一瞬。随即,一个极其嘶哑丶干涩丶如同砂砾摩擦丶仿佛从破损风箱中挤出的声音,艰难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牙酸的滞涩感:
“渡河……非生路……咳咳……‘鬼哭峡’……下游……回水湾……‘饿鬼滩’……”
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笃定。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门主之意,林崇并未西窜入戎,而是虚晃一枪,实则顺‘黑水河’而下,欲借‘鬼哭峡’天险隐匿,最终藏身于‘饿鬼滩’?”
佝偻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算是默认。那只枯手艰难地擡起,指向舆图上“鬼哭峡”下游一片被特意标注为泥沼丶瘴气弥漫的区域——“饿鬼滩”。
“咳咳……滩中……有‘蛇母洞’……可容百人……瘴为障……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的话,斗篷下的身影颤抖得更加厉害。
黑衣人立刻明了:“属下即刻传讯‘寒鸦’,重点排查‘饿鬼滩’及‘蛇母洞’!另,王爷处……可需回禀?”
佝偻的身影沉默了片刻。昏黄的灯光下,他佝偻的轮廓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盘踞的妖魔。许久,那嘶哑破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必……扰他静养……咳咳……将‘饿鬼滩’之讯……透给杜衡……用‘灰隼’……线……”
“灰隼”,是另一条完全独立丶更为隐秘丶只对特定人物传递关键信息的渠道。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沉声道:“属下明白。”身影一晃,如同融入阴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密室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长明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斗篷下那沉重丶破碎丶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呼吸声。
佝偻的身影依旧佝偻地站在巨大的舆图前,枯手死死按着那片象征着死亡沼泽的“饿鬼滩”。昏黄的光线下,那布满灼痕与疤痕的手背上,一点刚刚抹上去的丶尚未干涸的暗红血渍,显得格外刺眼。
他缓缓地丶极其艰难地擡起另一只手,想要去触碰舆图上另一个位置——京城中心,那片象征着宫禁的朱红区域。然而,手臂只擡到一半,便如同被无形的重物拖拽,无力地垂落下来。宽大的斗篷袖口滑落,露出手臂上更多触目惊心的丶如同被地狱之火舔舐过的焦黑与扭曲。
斗篷下,那沉重破碎的呼吸声中,似乎夹杂了一声极其轻微丶如同叹息般的丶意义不明的气音。
御书房。
龙涎香清冽的气息也无法完全掩盖空气中无形的紧绷。萧烨端坐御案之後,玄青常服衬得他眉目愈发冷峻。他面前摊开着一份来自兵部的加急密报,眉头紧锁。
“黑水河上游……踪迹消失……”他指尖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林崇这老狐狸,果然没那麽容易落网。西窜入戎?哼,戎狄各部如今正为草场水源争得头破血流,他一个丧家之犬,去了也是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杜衡侍立在下,沉声道:“陛下明鉴。末将也以为,林崇西窜是疑兵之计。他负伤在身,急需隐匿养伤。戎狄之地,绝非良选。依末将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极可能顺‘黑水河’而下,借水路隐匿行踪。下游‘鬼哭峡’天险重重,人迹罕至,是绝佳的藏身之所。尤其是峡口下游的‘饿鬼滩’,泥沼瘴气弥漫,毒虫横行,自古便是绝地,官兵轻易不敢深入……”
萧烨的目光锐利如电,瞬间锁定了杜衡:“‘饿鬼滩’?杜卿如何想到此处?”这地方偏远凶险,若非特意研究,寻常将领未必会第一时间想到。
杜衡神色坦然,拱手道:“回陛下,末将早年曾在靖州军中效力,对黑水河一带地形略知一二。且……今晨收到一份匿名密报,以‘灰隼’渠道送达,未署来源。”他双手呈上一张折叠得极其整齐的纸条。
萧烨接过纸条展开。上面的字迹是标准的馆阁体,工整却毫无特色,如同誊抄的公文,看不出任何书写者的特征。内容极其简洁:
“林崇疑遁‘鬼哭峡’下游‘饿鬼滩’,寻‘蛇母洞’。”
没有分析,没有理由,只有冰冷精准的地点指向。
“灰隼”……萧烨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条情报线极其隐秘,只掌握在极少数绝对核心的心腹手中,用于传递最高优先级的信息。是谁?谁能在林崇踪迹消失的第一时间,就将目标锁定在这片绝地?还精确到“蛇母洞”?
皇叔?不可能。他刚醒,连话都说不利索,更遑论调动如此隐秘的力量传递情报。杜衡?他虽有权限,但这份情报的指向性太过精准,远超寻常斥候判断。昨夜那个佝偻黑影?那腐朽的气息……与“灰隼”的干净利落风格截然不同。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这京城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丶更浑。暗处,似乎不止一股力量在博弈丶在窥探。
萧烨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那片被标注为死亡沼泽的区域,眼神冰冷而锐利。
“杜衡。”
“末将在!”
“调‘夜不收’(精锐秘密行动部队)一队,精于山地丶沼泽潜行者。秘赴靖州,直插‘饿鬼滩’!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发现‘蛇母洞’,给朕一寸寸地搜!记住,”萧烨的声音陡然转寒,“朕要活的!朕要亲口问问他,这大胤的江山,到底还藏着多少蛇鼠!”
“末将遵旨!”杜衡眼中寒光一闪,沉声应道,转身大步离去,步履间带着铁血杀伐之气。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萧烨的目光从舆图上收回,落在御案一角。那里,静静地躺着那支温润的象牙白色鲸骨杖。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微凉的骨身,感受着其内蕴含的轻韧与坚韧。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但一声遥远的丶沉闷的春雷,隐隐滚过厚重的云层,仿佛在昭示着什麽。
惊蛰已过,万物复苏。深埋地下的,又岂止是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