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你才能活。”
“恨我吧。这是保住你性命的代价。”
纸上的字迹在萧烨眼中剧烈地晃动丶扭曲丶模糊。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脏,再反复搅动。十年间一幕幕屈辱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十三岁,朝堂之上,因一个微不足道的礼仪疏漏,被萧彻厉声斥责“朽木不可雕”,罚跪宫门三个时辰,寒冬腊月,膝盖冻得失去知觉,成为满朝笑柄。
十六岁,萧彻命他“监刑”,对象是曾教授他经史丶对他多有回护的太傅秦松。罪名是“结党”。老臣白发苍苍,临刑前望向他的眼神没有怨恨,只有悲悯。他颤抖着手,在萧彻冰冷目光的逼视下,最终在监斩令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支笔,重逾千斤。他记得自己回到东宫(那时他已被贬为郡王,但萧彻仍让他住在东宫,似乎是为了时时提醒他失去的一切)後,在黑暗中蜷缩着,吐得天昏地暗。
十九岁,一次出城狩猎,遭遇“流寇”伏击。箭矢如雨,护卫死伤殆尽。他肩头中箭,狼狈滚下山坡。萧彻的大军就在附近,却迟迟不至。当他拖着伤腿,满身泥泞血污,挣扎着回到营地时,看到的只是萧彻在帐中慢条斯理擦拭佩剑的身影。见他进来,萧彻眼皮都未擡,只冷冷抛下一句:“连这点场面都应付不了?废物。”
原来……都是假的?
那些他午夜梦回恨不能噬其血肉的折辱,那些让他双手染上“忠臣”鲜血的逼迫,那些将他一次次逼入绝境丶九死一生的“意外”……全是这盘棋局上刻意为之的落子?只为让他这个“废物”活下来,最终……坐在这里?!
“哈…哈哈……”一种撕裂般的丶不知是哭是笑的声响从萧烨喉咙深处挤出,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回荡,显得格外瘆人。他猛地抓起第三封遗书,像抓住一根能将他从这疯狂真相中拉出来的稻草,又或者,是彻底将他推入深渊的利刃。
第三封信的字迹更显急促,仿佛书写之人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追赶:
“秦松未死。当日你签下监斩令後,我的人早已用死囚李代桃僵。他如今在江南,化名教书。吏部尚书刘崇丶兵部侍郎赵恒…名单在第四封内…皆如此。你‘杀’的,皆是该死或必死之人,亦是朝中各方势力急于除去的眼中钉。你铲除他们的‘功劳’,成了你今日登基,各方暂时妥协的基石。”
“你铲除的那些所谓权贵门阀,他们的罪证,我早已替你收集妥当。只待你羽翼丰满,时机成熟,便可名正言顺动手。你登基前最後一月拔除的庆国公一党,其罪证,三年前便已在我案头。路,已替你铺平。”
“十年间你经历的十七次刺杀,三次毒杀,两次纵火…无一例外,皆出自我手。刺客是我所派,毒药是我所下,火油是我命人所浇。每一次的‘死里逃生’,都是对你心智丶应变丶武功的锤炼。你今日能在金殿上安然受百官朝拜,因你早已在无数个‘必死之局’中活了下来。”
“恨我吧,烨儿。唯有这恨意淬炼出的铁石心肠,才能让你坐稳这冰冷的江山。”
信纸从他骤然失去所有力气的手中飘落,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萧烨踉跄着後退一步,脊背重重撞上那坚硬冰冷的御座扶手,刻着“废物”二字的地方硌得他生疼。
假的。全是假的!
他双手撑在御座冰冷的扶手上,指尖死死抠进那深刻的“废物”刻痕里,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要将那两个字连同这十年被彻底扭曲的人生一起抠出来,碾碎!喉头滚动着腥甜的铁锈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原来支撑他度过漫长黑暗岁月的刻骨恨意,竟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巨大谎言?那些他以为自己被迫背负的血债,那些在噩梦中不断重现的濒死挣扎……竟都是萧彻一手导演的“训练”?!
“呵…呵呵…”破碎的笑声再次溢出,比哭更难听。他猛地擡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托盘上剩下的四封信。那惨白的信纸,此刻如同四张无声狞笑的鬼脸。恨?铺路?锤炼?
“萧彻!你凭什麽?!”一声压抑到极致丶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在这空旷如坟墓的大殿里炸开,带着无尽的愤怒丶屈辱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绝望。他猛地挥手,将那沉重的乌木托盘连同上面剩下的四封信狠狠扫落!
托盘砸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信笺散落开来。
就在这时,殿外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骤然撕裂了浓重的夜幕,紧随其後的是撼动殿宇的炸雷轰鸣!电光透过高窗,瞬间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地照亮了其中一封信笺飘落的轨迹——它不偏不倚,正落在那只巨大的丶用来焚烧祭天祝文的鎏金火盆边缘。
火盆里,白日里焚烧祝文留下的馀烬尚温,闪烁着点点暗红。
那封飘落的信笺一角,轻轻触碰到了那点暗红。
嗤——
一点微弱的火苗瞬间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纸页,迅速蔓延开来。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映亮了信笺上最後几行潦草到几乎力竭的字迹:
“……恨我吧,这样你才能活着坐稳这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