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三章
靖州,风吼隘深处,葬神谷边缘。
罡风如刀,卷着万年冰川的碎屑,抽打在裸露的岩石上,发出鬼哭般的尖啸。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割裂肺腑的寒意。羽七勒住喷着白气的战马,纯白的面具覆盖着冰霜,只露出一双比冰川更冷的眼睛。他身後,两百名“寒鸦”骑士如同冰雕般静立,灰白的僞装皮袄上凝结着暗红的血冰混合物——那是望北堡外戎狄的血。
“统领,”一名骑士策马上前,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靖州军…开始搜山了。吴锋的人马,堵住了隘口外所有通路。还有…京城‘无影’的狗鼻子,也嗅过来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葬神谷’…是绝路。”
羽七沉默。面具後的视线投向眼前那道巨大的丶如同被天神劈开的冰川裂谷——葬神谷。谷内冰雾弥漫,深不见底,传说连飞鸟都难以逾越。寒风卷着谷中涌出的丶带着古老死亡气息的冰冷白雾,拂过他的面具,带来刺骨的寒意。
就在这时!
“咻——!”
一声极其微弱丶几乎被风啸掩盖的丶类似冰凌碎裂的锐响破空而来!
羽七瞳孔骤缩!右手闪电般探出,在冰冷的空气中精准一抓!入手是一枚毫无标识丶触手冰寒刺骨的玄铁小管!管身光滑,只在尾部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丶仿佛被特殊工具瞬间刺开的孔洞。
冰线!门主最紧急丶最隐秘的传讯方式!非生死攸关,绝不动用!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灌顶!羽七没有丝毫犹豫,拇指用力一顶管尾机关。“咔哒”一声轻响,管口弹开,一卷被紧紧卷起的素笺滑落他覆着冰甲的手套掌心。
展开。
素笺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两个以暗褐色丶早已凝固的血渍勾勒出的狰狞图符:
一柄滴血的匕首,匕首尖端,精准地点在一只振翅欲飞丶却被一道无形的丶扭曲如毒蛇般的枷锁死死缚住双翼与利爪的寒鸦图案之上!
“缚鸦令”!
最後的命令!永绝後患!
冰冷的血,瞬间冲上羽七的头顶!面具後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他认得这血!这气息…是门主的!这图符…是彻底的断绝!是命令他…带着所有“寒鸦”,自我了断在这葬神谷的绝地之中!斩断一切痕迹!成为真正的“寒鸦”——只存在于传说与恐惧中的幽灵!
为什麽?!门主为何下此绝令?!是京城剧变?还是…帝王之怒已无法转圜?!
巨大的冲击让羽七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晃!握着血令的手,指关节捏得惨白,发出咯咯轻响。身後,所有的“寒鸦”骑士都感受到了统领身上瞬间爆发又强行压下的丶如同火山熔岩般的剧烈情绪波动,无声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刃,等待着最终的裁决。空气凝固,只有葬神谷的寒风在凄厉地嘶吼,如同为即将到来的消亡奏响的哀乐。
京城,撷芳殿。
暖融的地龙驱不散殿内弥漫的沉重药味和一种更深沉的丶源自灵魂的枯寂。萧彻裹着厚重的银狐裘,斜倚在窗边长榻上。窗外,几竿覆雪的翠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伶仃。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在昏黄的宫灯光晕下,沉淀着一种看透生死的丶近乎虚无的平静。
一份誊抄的靖州军报搁在膝头,上面“严查白骑踪迹”丶“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丶“斩立决”的朱批字眼,殷红刺目,如同烙印。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冰冷的字迹,指尖冰凉。
“咳咳…”一阵压抑的丶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闷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微微蹙眉,用一方素白丝帕掩住口唇。这一次,没有血。只是无尽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陈太医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近,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劝慰:“王爷,该用药了。您今日心神耗损过甚…”他瞥见萧彻膝头那份军报,後面的话咽了回去。
萧彻没有接药,目光依旧落在军报上。他仿佛能看到靖州冰川之上,羽七接到那枚玄铁管时的惊怒与挣扎,能看到“寒鸦”们面对葬神谷那绝望深渊时的沉默。缚鸦…断翼…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用这支染血的利刃最後的消亡,换取一点…或许是徒劳的安宁?亦或是…斩断那根可能勒死自己的绞索?
一丝极淡的丶近乎自嘲的弧度在他苍白的唇角一闪而逝。他缓缓擡手,却不是接药碗,而是指向窗外那片沉沉的暮色。
“陈卿…你看这雪,”他的声音低哑破碎,带着一种奇异的飘渺感,“落在竹上,也是白的。落在污泥里…也是白的。”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投向那遥不可及的北境冰川,“…并无不同。”
陈太医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颤,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与不安。王爷这话…听着竟像是交代後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轻微而滞涩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深灰色侍从布衣丶身形微显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的光影交界处。他垂着头,姿态谦卑,後背的弧度在宽大的旧衣下显得格外明显,走路时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丶仿佛左腿受过重创般的轻微拖沓。他没有踏入内殿,只是在门槛外深深躬下身,宽大的衣领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只留下一个沉默而恭顺的丶带着明显身体缺陷的轮廓。
萧彻的目光掠过那个佝偻的身影,没有任何停留,仿佛只是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他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沉重的阴影,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药…放下吧。”
那驼背侍从无声地再次深深一躬,保持着卑微的姿态,将手中托着的一个盛着几味珍稀药材的紫檀木匣轻轻放在门边的矮几上,动作轻缓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随即,他如同融入阴影般,拖着那略显滞涩的步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回廊深处。
殿内重归寂静。药气氤氲。萧彻闭目靠在软枕上,如同沉入一片无边的冰海。膝头那份带着帝王杀伐朱批的军报,和他亲手发出的丶以血绘就的“缚鸦令”,如同两块巨大的寒冰,压在他的胸口,带来窒息般的冰冷与沉重。北境的寒鸦即将折翼于冰川,京城的暮雪无声覆盖着残竹。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力量,都在他决绝的意志下,被推向彻底的沉寂与湮灭。代价…或许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