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四章
葬神谷,冰川绝壁。
罡风卷着万古不化的冰尘,如同亿万把淬毒的细刃,切割着裸露的皮肤与灵魂。羽七站在裂谷边缘,脚下是翻涌着死亡气息的冰雾深渊。纯白面具覆盖着厚厚的霜雪,只馀一双眼睛,映着手中那份以血绘就的“缚鸦令”——滴血的匕首刺穿被枷锁死死缚住的寒鸦。门主的血,冰冷地宣告着最终的裁决:自我湮灭,永绝後患。
身後,两百名“寒鸦”骑士如同沉默的冰雕,灰白皮袄上的血冰在暮色中泛着幽暗的光。没有质问,没有骚动,只有一种早已融入骨髓的丶对命令的绝对服从,以及对死亡的漠然。他们存在的意义,本就是门主手中最锋利的影子,影子…本就不该有选择光明的权利。
羽七的目光从血令上移开,投向裂谷对面那片被暮霭笼罩丶遥不可及的南方。面具後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门主…这就是您为我们选择的归宿吗?为了斩断那根可能勒紧您咽喉的绞索?值得吗?
他缓缓擡起手,没有言语,只是做了一个极其简洁的手势——五指张开,然後猛地攥紧成拳!如同捏碎最後一点微弱的星火。
“喏!”
两百个冰冷如铁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汇成一个短促丶决绝的音节!
下一刻,在隘口外隐约传来的靖州军搜山呼喝声的背景下,这支幽灵般的队伍,如同收到最终指令的精密杀戮机器,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留恋,策动战马,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道翻涌着冰雾的丶深不见底的葬神谷裂渊!马蹄踏碎边缘脆弱的冰层,身影如同断线的白色纸鸢,瞬间被翻腾的冰雾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只留下呼啸的风声,如同天地间最後一声悠长而冰冷的叹息。
寒鸦折翼,葬于神谷。
从此,世间再无“白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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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御书房。
烛火跳跃,将萧烨孤高的身影投在冰冷墙壁上,拉得扭曲而沉重。他面前摊开的,不再是靖州军报,而是影卫以特殊药水显影丶誊录在素绢上的一小片残破图符——正是羽七在葬神谷边缘展开丶又最终攥紧“湮灭”的那份“缚鸦令”的临摹!滴血的匕首,被无形枷锁缚住双翼与利爪的寒鸦,以暗褐血渍勾勒,狰狞决绝,透着令人心悸的消亡气息。
“砰!”
萧烨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上!砚台跳起,浓黑的墨汁泼洒,瞬间污了那份素绢图符,也污了他明黄的龙袍袖口!
“萧彻——!!!”
一声压抑到极致丶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吼从喉咙深处挤出,充满了被彻底愚弄的暴怒与一种尖锐刺骨的……痛楚!他认得那图符的风格!那冰冷精准的线条,那蕴含无尽杀伐与掌控的意志,除了他那个算无遗策的皇叔,还能有谁?!
“缚鸦令”!好一个“缚鸦令”!为了湮灭这支可能暴露他“不臣之心”的利刃,为了彻底斩断线索,他竟能如此决绝地下令,让整整两百名刚刚为大胤立下奇功的精锐,集体跳入冰川绝地自尽!这是何等冷酷的心肠!何等狠辣的帝王心术!他萧彻…果然从未真正放下过对权力的掌控!从未真正信任过他这个皇帝!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杂着被欺骗的怒火,瞬间席卷了萧烨全身。他猛地抓起那份被墨汁污损的素绢,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撷芳殿内,萧彻苍白脆弱丶咳血不止的模样…那是僞装吗?是博取同情的戏码吗?用那副病骨支离的姿态,掩盖他依旧在暗中搅动风云丶甚至不惜以如此惨烈方式“清理门户”的冷酷本质?!
“皇叔…”萧烨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寒意,目光死死盯着素绢上那被墨污浸染丶却依旧狰狞的寒鸦图案,“你到死…都在算计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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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芳殿。
地龙烧得暖融,药香氤氲,却驱不散殿内弥漫的死寂与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萧彻裹着厚重的狐裘,斜倚在窗边长榻上。暮色沉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沉重的阴影,仿佛沉睡,又仿佛只是不愿再看这纷扰的人间。
膝头,空无一物。那份带着帝王杀伐朱批的军报,早已被他亲手投入了炭盆,化为灰烬。连同那发出“缚鸦令”时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无尽的悲凉,一同埋葬。
殿内极静。只有他自己微弱的丶带着破碎杂音的呼吸声,在空旷中清晰可闻。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腑深处针扎般的刺痛,每一次呼气,都仿佛带着灵魂的重量。他知道,羽七…和那些寒鸦…此刻应该已经融入了北境永恒的冰川。这是他亲手画的句号,染着他自己的血。代价…是心口被剜去了一大块,空落落的,灌满了葬神谷的寒风。
就在这时!
“砰——!”
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外面撞开!沉重的木门砸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萧彻的眼睫剧烈一颤,倏然睁开!那双沉寂如深潭的眼眸深处,瞬间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悸与…深藏的疲惫。他看清了门口逆光而立的那个身影——玄黑龙袍,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剑,周身散发着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怒意与滔天威压!正是萧烨!
萧烨大步踏入殿内,沉重的步履踏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他手中紧攥着一卷被墨迹污损的素绢,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榻上那个苍白脆弱的身影上,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洞穿!
“皇叔真是好手段!”萧烨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狠狠砸在寂静的殿宇中,“‘血狼骑’数千铁蹄踏不破的望北堡,你一支‘寒鸦’便如入无人之境,斩将枭首!靖州军掘地三尺寻不到的踪迹,你一道‘缚鸦令’,便让他们心甘情愿葬身冰川,尸骨无存!好!好得很!”
他将手中污损的素绢猛地掷向萧彻榻前!素绢在空中展开,那狰狞的“缚鸦令”图符,如同滴血的诅咒,飘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正对着萧彻的视线!
“这便是你给朕的‘安心养病’?!”萧烨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榻上的萧彻完全笼罩,帝王之怒如同实质的寒潮,席卷了整个撷芳殿,“用两百条人命,为你这‘忠臣’彻底抹去最後一点‘不臣’的痕迹?!萧彻!你告诉朕!这支只听命于你的‘寒鸦’,这支藏于冰川丶动辄可斩敌酋的利刃!你让朕…如何安心?!你让这江山…如何容你安睡?!”
最後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和被至亲之人反复欺瞒算计的丶深入骨髓的痛楚与暴怒!殿内的烛火被他的气息冲击得疯狂摇曳,光影在萧彻苍白的脸上剧烈晃动。
萧彻的目光落在地上那狰狞的血令图符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指尖在宽大的狐裘袖中微微蜷缩。他缓缓擡起眼,迎向萧烨那双燃烧着怒火丶却也深藏着某种被刺痛的眼眸。四目相对。一方是山呼海啸般的雷霆之怒,一方是死水微澜般的沉寂枯槁。
没有辩解,没有解释。萧彻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麽,却只牵动肺腑深处一阵无法抑制的丶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咳咳——!!”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他猛地弓起身,整个人蜷缩起来,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捶打!单薄的肩胛骨在狐裘下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他死死捂住口唇的素白丝帕,瞬间被汹涌而出的暗红浸透!粘稠的血顺着指缝渗出,一滴,两滴…砸落在身前洁白的狐裘上,洇开刺目惊心的红梅!
剧咳与呕血仿佛抽干了他最後一丝力气。他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後倒去,重重撞在榻上靠枕,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濒死的灰败。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倔强地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与疲惫,透过咳出的血雾,望着暴怒的帝王。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和一种…近乎解脱般的虚无。仿佛在无声地说:看,这就是你要的答案。我油尽灯枯,连辩解的气力都已耗尽。这残躯,这污名…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萧烨所有的质问与暴怒,瞬间被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惨状与那沉寂绝望的眼神狠狠堵在了喉咙里!他伸出的丶欲指向对方的手指僵在半空。看着那不断洇开的刺目血渍,看着萧彻那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灰败面容,一股巨大的丶混杂着恐慌丶懊悔与灭顶般心疼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愤怒堤坝!
“皇叔!”一声变了调的嘶喊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巨大惊惧。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的手却在触碰到萧彻冰冷颤抖的肩膀前,硬生生停住。帝王的自持与那深入骨髓的猜忌,如同冰冷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地。
殿内死寂。只有萧彻破碎艰难的喘息声,如同濒死的风箱,在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空气中回荡。地上,那幅被墨污浸染的“缚鸦令”图符,如同一个冰冷的嘲讽,静静地躺在两人之间。信任的薄冰,在这一刻,被帝王的怒火与亲王的鲜血,彻底击得粉碎。碎冰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与未解的深情,冰冷刺骨,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