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柏青和钟隐认识的过程不算愉快。
落雨,四五月份,正是G市的回南天。
十八年前的回南天与如今别无二致。
柏青被狐朋狗友们架在酒吧包厢里,稍稍喝了两口剌嗓子的洋酒,便寻了个借口到窗边透气。
担心潮气进来,柏青只把窗户推开了一丝缝隙,雨水的清新划开了包间里的乌烟瘴气,柏青看着朦胧夜色里霓虹的灯,不由得晃了会儿神。
他对这样吵闹的聚会不感兴趣,但在外要保持广泛交友的爽朗人设,且需要时刻注意这帮子阔少背後家族的动向,不得不随叫随到,装作乐在其中的倒霉样子。
柏郁这个奸诈小人,吃准了他心软好说话,在他庆祝十八岁生日正高兴的时候,忽然拉着他已经身怀六甲的嫂子,“扑通”两声向他下跪,恳请他为柏家的基业上上心。
“阿青,我知道你志不在此,想一心投入文史研究,但老东西其他私生子女对我们的家业虎视眈眈,我双拳难敌四手,旁人我又信不过,唯独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
柏青没那麽多耐心听柏郁逼逼赖赖,忙上前把嫂子搀扶了,骂了两句柏郁不知轻重,到底咬牙应承了他。
这一应承带给柏青无止尽的烦恼,他烦恼着没完没了的回南天气,烦恼着阔少们满口污言秽语却没有一句有用的实话,烦恼着他还有三千字的小论文没写而改天就要交。
“咚咚”两声礼节性的敲门打断了柏青的思绪,在座衆人都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只有他一个脑子尚且清醒,于是他无奈地叹气,起身上前把门拉开。
来者是一年轻男子,生面孔,推着堆满酒水的推车,身板被趁得如纸片般单薄。
柏青没那麽好心帮忙,退回到一边,看这纸片在醉鬼的丛林里穿梭着摆好酒瓶酒盏,灯光迷离,纸片紧绷着无血色的脸,对酒鬼们纠缠在一起的花白身子视若无睹,甚至在人家大腿挡路时轻巧地擡脚迈过,末了清一清嗓子,站在门前难得的空地,一板一眼地宣布:
“酒水已经上齐,还请慢用。”
柏青没忍住笑,他以为自己能在这片凌乱里隐藏得很好,但纸片还是听到动静,直愣愣地看了过来。
包间里的灯光调换成了冷色调,柏青看清楚纸片的眼睛,被染上了幽幽的蓝光,像是深邃的海域。
窗外的雨似乎漫了进来,潮湿地扼住人的咽喉,不然柏青肯定能发出声音,潇洒自如地道一声抱歉。
倒是纸片冲他礼节性地点一点头,转身推着空荡荡的小车,如一片乌云沉默地飘走。
柏青没有看清楚他胸前的铭牌,于是又多了一分懊恼,趁四下不注意,踹了一脚地上的烂泥。
烂泥毫无知觉,还口齿不清地招呼他继续喝,柏青扫了眼包间的情况,最终还是擡脚追了出去。
那男侍者推着推车,自然走得没有柏青快,柏青踩着厚实的地毯,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还未开口,那侍者似有感应,率先转过脸来。
离得近了些,柏青看清楚侍者的长相,巴掌脸,秀秀气气的,只不过这次对不上视线。
侍者垂眸躲着他,礼貌地发问:“您需要什麽帮助吗?”
柏青难得有些慌乱,讪讪笑道:“刚刚忘给您小费了。”
他胡乱在衣兜里摸索出一张黑卡,拍在了侍者的手心,顺便看清了侍者的铭牌:钟隐。
钟隐,名字也好斯文,怎麽来这种地方上班,柏青不禁腹诽。
“您确定只是给我小费?”钟隐捏着黑卡,似笑非笑。
这下视线又对上了,或许是光线暗淡的缘故,柏青看不见那海域里的波涛,只觉那是两汪沉沉的深井。
“我没有让您提供额外服务的意思,只是身上没零钱了而已。”柏青坦诚相告,把自己从误会的泥潭里摘出,“祝您接下来工作顺利。”
他没有劝人从良的好意,追出来给小费就已经是他难得的善心。
“谢谢,但是不用了。”钟隐攥住他收回的右手,把黑卡拍回去,面上的似笑非笑多了几分冷漠,“我也不提供额外服务,祝您今晚玩得愉快。”
柏青意识到自己与钟隐的误会更深了些,不过他已经没机会辩驳,从走廊另一边拐过来穿白制服的经理,远远地叫住钟隐:“动作快点,另一个包厢的客人还等着呢!”
钟隐松开攥紧柏青的手,扭头就推车走人,车轮与脚步的响动迅速没入地毯,只留柏青一人面对经理的殷勤:
“先生,您对我们家的服务还满意吗?”
柏青盯着钟隐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你们家的……黑制服不错。”
把人裹成薄薄的一片,却又像刀刃般锋利。
他那会儿短暂地忘记他身处于一方不正常的地界,也没能巧妙地隐藏他对那位名叫“钟隐”的男侍者的在意。
而这里的经理恰恰是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只这一个瞬间,柏青无意泄露出的在意便被经理全数捕捉了去。
回到包厢,柏青按照规矩坐足了钟头,随後秉承着人道主义,摇铃喊侍者进来,收拾这一屋子行尸走肉。
他多留了一会儿,一水儿的黑制服里,没有他的云。
天太晚,柏青喝了酒没法开车,回学校宿舍不成可能。
他逆着人群出门,利落地从拐角的消防通道,爬到酒吧五楼附带的豪华套间——没走电梯,他想多走两步散散酒气,楼道间窗户紧闭,他只能隐约借着声控灯,看见玻璃上的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