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期日常
秋狩提前结束,銮驾浩浩荡荡返回宫城。与去时的意气风发不同,回程的队伍透着一种小心翼翼丶如临大敌的紧绷。我的凤辇被垫了厚厚的软褥,行驶得极缓,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楚穗甚至弃了御马,大部分时间都乘着御辇行在我旁边,不时遣内侍过来询问状况。
“娘娘可有何不适?”
“陛下问娘娘是否口渴?”
“陛下让奴婢送来新煨的燕窝羹,娘娘用些?”
别冬一一应对着,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气与谨慎。我靠在引枕上,手无意识地搭在小腹,那里依旧平坦,感受不到任何不同,可整个世界却因它而天翻地覆。
御医开的安胎药苦涩的气味终日萦绕在鼻尖,喝下去,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却也像是在心上镀了一层无形的枷锁。
回到长乐宫,这里俨然变成了另一番景象。宫人数量增加了一倍不止,个个屏息凝神,脚步轻得如同猫儿。殿内所有尖锐的桌角都被软布细细包缠起来,地上铺了更厚更软的地毯,连门槛都临时加铺了缓坡。熏香换成了最清淡宁神的,窗棂每日只开固定时辰通风,生怕我受了半点风邪。
楚穗的赏赐如潮水般涌来。绫罗绸缎,珠宝珍玩,古籍字画,还有各式各样据说对孕妇有益的补品丶玩意儿,几乎堆满了偏殿。他每日无论政务多繁忙,必定会来凤仪宫坐上一两个时辰。
有时是晌午,他来陪我一同用膳。膳桌变得前所未有的丰盛精致,却又寡淡无比。御医叮嘱,孕期饮食需清淡温补,忌食寒凉辛辣。于是,那些我往日或许会多尝两口的菜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样炖得软烂的汤羹丶精心去除了刺的鱼肉丶以及据说能安胎的药膳。
楚穗会亲自为我布菜,目光殷切:“皇後多用些,如今你是一人吃两人补。”他看着我将那些寡淡的食物送入口中,眼神里的满足,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完成的作品。
我顺从地吃着,味同嚼蜡。他偶尔会说起朝堂上的趣事,或是哪位大臣又得了奇葩的贡品,语气轻松。我安静地听着,适时地微笑,扮演着一个被妥善照顾丶心满意足的孕妇。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秋狩晕厥的“失仪”,那仿佛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被巨大的喜悦彻底覆盖。
有时是夜晚,他处理完奏折过来,身上带着御书房的墨香和疲惫。他会轻轻揽着我,大手覆上我的小腹,尽管那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今日他可闹你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一种新奇的笑意。“回陛下,并没有,他很安静。”我答。“定是个体贴的皇儿,知道心疼母後。”他满意地颔首,下巴轻轻蹭着我的发顶,“朕已令太医院院判每日请平安脉,所有脉案直呈朕阅览。你什麽都不必忧心,只管静养。”
他的怀抱温暖,话语体贴,可我靠在他怀里,却只觉得那心跳声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他的关心,无微不至,却更像是对“皇嗣”的重视,对“皇後”职责的监督。他抚摸我腹部的动作,充满了所有权的意味,像是在确认一件稀世珍宝的完好无损。
太後也亲自来探望了几次。她老人家脸上带着真切的喜色,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孕期要注意的事项,赏下了长命锁和金镶玉的项圈,又再三叮嘱宫人务必精心伺候。
“皇帝子嗣单薄,如今你有了嫡嗣,便是天大的功臣。”太後拍着我的手背,语气欣慰,“定要平平安安的,给哀家生个健健康康的皇孙。”
我垂眸应“是”。功臣。这个词像一块石头投入心底。我存在的价值,似乎因这个孩子而被重新定义。
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後宫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嫔妃们每日的晨昏定省依旧,只是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更加标准,贺喜的话说得更加甜腻动听。
她们送来的贺礼堆成了小山,别冬带着人一件件仔细检查登记入库,不敢有丝毫大意。
“娘娘,这是刘昭容送来的送子观音像,玉质温润,是上好的和田玉。”
“这是赵婕妤亲手绣的百子千孙被面,针脚密实得很。”
“王美人送了一套紫砂茶具,说是孕期多用陶器有益……”
别冬一一禀报着,我靠在软榻上,听着窗外秋风扫过落叶的沙沙声,意兴阑珊。
“都按规矩入库吧。”我淡淡道,“回礼也别错了份例。”
“是。”别冬应下,却又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娘娘,冯贵妃和常嫔虽不在了,可这宫里……咱们还是得多加小心。入口的东西,贴身用的物件,奴婢都盯着,绝不让外人经手。”
我心中一凛。别冬的担忧,何尝不是我的梦魇。这个孩子,是希望,也是最大的靶子。那些甜美的笑容背後,藏着多少嫉妒和恶毒,谁又能知道?东宫的毒香事件,像一根刺,永远扎在我心里。
楚穗的严密保护,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隔离。我活动的范围被限制在长乐宫及其附近的小花园,往日还能偶尔去御花园散心,如今也被委婉劝止,说是人多眼杂,怕冲撞了。见的命妇也少了,除非是极亲近的宗室或得到特旨的。
我像一只被精心豢养在金丝笼里的雀鸟,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保护着,也监视着。所有的行为都被规范在一个“对皇嗣有益”的框架里。
孕期的反应渐渐明显起来。胸口时常闷胀,食欲越发不振,闻到某些特定气味就会干呕。御医开了止呕的汤药,喝下去能缓解片刻,但整个人总是懒懒的,提不起精神。
最让我心惊的是情绪的无常。有时会无端觉得悲伤,看着窗外凋零的落叶也能怔怔地落下泪来。有时又会陷入莫名的恐慌,梦见孩子不见了,或是生下来便面目模糊。这些情绪,我不敢让任何人察觉,尤其是楚穗。
他需要的,是一个健康丶安稳丶能顺利诞下嫡子的皇後,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丶胡思乱想的妇人。
只有在夜深人静,他沉沉睡去後,我才会睁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手轻轻搭在微隆起一些的小腹上,试图感受那小小的生命。
孩子……我的孩子……你可知你降临在一个怎样的地方?娘亲……可能护你周全?
一种沉甸甸的丶混合着爱与恐惧的责任感,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怀孕四月时,胎动来了。
那是一个安静的午後,我刚喝完安胎药,正倚在窗边看书。忽然,腹内像是被什麽东西轻轻顶了一下,一种极其细微丶却无比清晰的触动,像是一条小鱼在轻轻吐着泡泡。
我猛地僵住,书卷从手中滑落都未曾察觉。
又一下。轻轻的,柔柔的。
不是错觉!
我的手瞬间抚上小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等待着。那触动隔了一会儿又传来一次,微弱,却充满了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