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手背上,温热一片。
那一刻,所有强装的镇定丶压抑的恐慌丶被迫接受的隔离和规范,仿佛都被这轻柔的胎动击碎了。一种汹涌的丶纯粹属于母性的柔情和联系,排山倒海般席卷了我。
这是我的孩子。他在动。他活着。他在告诉我他的存在。
别冬听到动静进来,看到我泪流满面却带着笑的样子,吓了一跳:“娘娘!您怎麽了?可是哪里不适?”
我抓住她的手,按在我的小腹上,声音哽咽:“别冬……他动了……孩子动了……”
别冬先是一愣,随即也感受到了那微弱的动静,顿时也红了眼眶,又哭又笑:“真的!小皇子动了!老天保佑!娘娘,这是大喜事啊!”
当晚楚穗来时,我忍不住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他闻言,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手掌贴在我的肚皮上,耐心地等待着。等了许久,那调皮的小家夥却像是睡着了,毫无动静。
楚穗有些失望,却依旧兴致很高:“定是知道父皇来了,害羞了。”他俯下身,对着我的腹部,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丶带着几分笨拙的温柔语气说道
“皇儿,我是父皇。你要乖乖的,不许闹你母後,知道吗?”
那场景有些好笑,又莫名地让我心头发酸。这一刻,他褪去了些许帝王的威严,更像一个普通的丶期待孩子的父亲。
然而,这温情的面纱并未持续多久。随着胎动日益明显,我的腹部渐渐隆起,楚穗的关注点似乎也更加集中和……紧迫。
他开始更频繁地询问御医关于胎儿性别推测的蛛丝马迹(尽管御医一再表示初期难以准确判断)。他翻阅古籍,与心腹大臣商议,开始暗中拟定皇子的名字,甚至提及了未来啓蒙师傅的人选。
“若是皇子,名字必得大气磅礴,承载江山之重。”“啓蒙师傅须得是学问渊博丶德行高洁之臣。”
“朕的嫡子,自当接受最好的教导。”
他的规划长远而周密,充满了对一个未来继承人的期望和塑造。而我,这个孕育者的感受和意愿,似乎被自然而然地排除在了这宏大的蓝图之外。我仿佛只是一个容器,一个通道,负责将“皇嗣”平安地带到世上,交到他的父亲手中,由他的父亲来决定他的一切。
抚摸我腹部的手,依旧温暖,却让我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这个孩子,尚未出世,便已经背负了太多的期望和算计。他不仅仅是我的孩子,更是“嫡子”,是“国本”,是楚穗江山社稷的一部分。
而我,被困在这华丽的牢笼里,被无数人“精心”照料着,保护着,也禁锢着。每日喝着安胎药,感受着腹中孩子的成长,喜悦与恐惧交织,期待与茫然并存。
我知道,外面的风波从未停歇,只是暂时被这“皇嗣”的喜讯压了下去。而我,能做的却如此有限。我只能护着肚子,一日日熬下去,在这无尽的孤独与算计里,等待着他的降临。
等待着一个未知的,或许更加动荡的未来。
日子在一种极度精细又极度窒息的呵护下,缓慢地流淌。我的腹部如同吹气般一日日隆起,原本纤细的腰身变得笨重,行动也日渐不便。凤仪宫彻底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或者说,一座最华美的囚笼。
楚穗的紧张有增无减。太医院院判的每日请平安脉成了铁律,脉案直接送至御前,他甚至会亲自翻阅医书,对比脉象,反复询问御医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意味着什麽。我入口的每一道膳食丶每一盏汤药,都需经过至少两位试毒内监和一位太医的查验。所有进献上来的衣物丶用品,别冬都要带着心腹宫女反复检查数遍,才敢送到我面前。
他来的次数更多了,有时只是匆匆来看一眼,确认我无恙,便又回去处理政务。
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停留在我的肚子上,那里面的热切和期待几乎要化为实质,有时会让我感到一种被灼伤的错觉。他会对着我的肚子说话,念奏折,甚至读兵书,美其名曰“胎教”。
“皇儿,今日漠北送来捷报,我天朝将士又打了一场胜仗。你将来也要如父皇一般,文韬武略,镇守四方。”
“这是户部关于漕运改革的章程,虽繁琐,却关乎国计民生,你需得早早知晓。”……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充满了帝王的自信与规划。而我,靠着软垫,听着他为我腹中孩子勾勒的丶那片我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江山蓝图,只觉得无比疲惫。这个孩子,仿佛从他存在的那一刻起,就不再仅仅是我的孩子,而是属于皇帝,属于朝廷,属于这个庞大的帝国。
後宫表面依旧风平浪静,贺礼和问候从未间断,但我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愈发汹涌的暗流。有一次,一位低位嫔妃送来一双亲手做的小虎头鞋,针脚细密,憨态可掬。别冬照例检查,却在填充的棉花里发现了几颗极细微的丶药性寒凉的红花籽。
东西自然被悄无声息地处理了,那位嫔妃也被寻了个错处禁足,但那股寒意却顺着脊椎爬了上来,让我连着几夜噩梦连连。
我开始真正理解楚穗这般严苛保护的意义。这宫里的恶意,无孔不入,防不胜防。可这种保护,也将我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我像是被罩在一个巨大的丶透明的琉璃罩子里,看得见外面,却呼吸不到真实的空气。
怀孕七个月时,我的身体变得越发沉重,双腿浮肿,夜里时常抽筋,疼得冷汗涔涔,难以安眠。御医说是胎儿渐大,压迫所致,只能热敷按摩缓解。
楚穗见状,索性将一部分奏折搬到了长乐宫偏殿处理,夜里也大多宿在此处。我夜间稍有动静,他便立刻惊醒,扬声唤人。
有时抽筋疼得厉害,忍不住呻吟出声,他会亲自坐起身,撩开锦被,用他那双惯于挽弓执笔丶布满薄茧的手,有些笨拙却异常坚持地替我揉按小腿肚。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紧蹙的眉头和专注的侧脸,额角甚至会因为用力而渗出细微的汗珠。
“可是这里疼?”他低声问,手下力道放得极轻,仿佛生怕碰碎了我。“嗯……”我疼得吸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一忍,御医说揉开便好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罕见的丶近乎温柔的耐心。
在那样的深夜里,痛楚模糊了界限,偶尔会让我産生一种虚妄的错觉。仿佛我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丈夫正心疼着妻子孕中的辛苦。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短暂地驱散了一些寒冷和孤寂。
可天一亮,这种感觉便如朝露般消散。他会恢复成那个威严的帝王,仔细询问御医我的状况,下达各种指令,然後投入到无尽的政务中去。夜里那点短暂的温情,像是不曾存在过。
我变得愈发沉默寡言。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压抑让我对什麽都提不起兴趣。常常对着窗外一坐就是大半日,看着庭中的树叶从金黄变得枯黄,再一片片被风吹落。
别冬想尽办法哄我开心,找些有趣的话本念给我听,或是说说宫里新发生的琐事。我只是听着,很少回应。
我知道楚穗察觉到了我的消沉。他有时会试图找些话题,但无非是朝堂之事或关于孩子的规划,于我而言,如同隔靴搔痒。他赏赐了更多稀奇玩意儿,珠宝玉石,古玩字画,堆满了库房,我却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
有一次,他看着我依旧没什麽血色的脸,眉头微蹙,忽然道:“可是觉得宫里闷了?待你生産後,朕带你去南苑行宫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