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中天,积雪未融。
李府与定国公府相隔半条街,府内景象截然不同。
李季臣侧耳倾听窗外不绝的鞭炮声,垂眸望向摊在桌面的一张万里江山图,半晌不语。
师爷趴在窗户边透过缝隙张望坐在廊下啃吃馒头的禁卒,回眸压低声音急劝道:
“大人!大人啊!岂不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李季臣两指并拢一遍遍整理皱巴巴的常服,“我辈伟丈夫,岂可做国贼。此事休再提!”
他嫌书房冷,撞见门窗上寥落的树影,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嘴角随即平添多道皱纹。
师爷恨恨地甩袖,背手大步上前,蹲跪在他膝边,瞬间变幻了脸色,涕泗横流地劝说:
“大人为官三十馀年,你知我知,天下便没有从不犯错受贿的官,何况大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陛下这几日逼得越发紧了,天书阁《书目》一出,堪称集历代文学之美,天下文人俨然倒戈——唉!这些没做官的丶盼着做官的,哪个是真心实意同陛下对着干?舆论究竟止步于此。救不成李氏这座大厦!”
“你不必激将我。”李季臣眼底闪过冷光,“老夫若为自保,将关内情报并武械库军机都卖给鞑靼人,哼,到时鞑靼入关,傅润须起用我,确实缓一时之急。可将来秋後算账,我如何面对?”
“大人……不如让陛下等不到秋後——啊!”
李季臣一双冷眼仿佛攫住师爷的心脏,哑声警告道:“住嘴。轩昂吾儿之死,我日夜泣血。”
“那麽,大人?”师爷眼中燃起希望的火焰。
李季臣咬牙道:“亏你自诩饱读史记,从《春秋》到《国史》,哪个国贼瞒过了皇天公道?”
师爷哑口无言,手指攥紧成拳,暗恨自己没有半点功名爵位在身。
他这样的小人物,一旦受李大人牵连定罪,死了都没处埋,乱坟岗打发了去。
*
今夜辗转反侧的人很多,不止李相丶常夫人。
亥时。负责为关在济天殿地底的皇三子喂饭擦身的老太监摸出九把钥匙,慢悠悠解锁。
他将满五十了,两个徒弟孝敬他一壶陈年御酿,嘴馋,多吃了两盅,走路摇摇晃晃的。
傅璨低着头,舌头大半溃烂,几乎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老太监打了个酒嗝,前倾上身,酸臭的口气全喷在傅璨的脸上。
见傅璨毫无反应,他不禁桀桀地笑起来。
“三殿下,咱们俩也算患难与共,是异父异母的兄弟哩。四年前先帝命奴婢我‘服侍’你,‘拌嘴’丶‘争执’,有一回你老人家咬掉奴婢手心半块肉呢。一眨眼,马上都第五个年头了。”
傅璨满是血污的眼睛动了动。
地牢过于幽暗阴冷,使他分不清昼夜,记不得时日。
老太监继续挤兑傅璨:“陛下今年还不曾瞧过你老人家。真是那什麽,啊,‘光阴似箭’!”
傅璨吐了他一脸血沫,嘶哑地说:“滚!”
“三殿下呀,你说你小时候多坏啊,仗着得宠,坏事做尽,害死多少太监宫女——依我看,九殿下的招数,都是跟你老人家学的。那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嘛。畜生东西。落此下场,该!”
傅璨闭目:“……”
老太监弯腰绞干毛巾,“好在我师父陈大康当年疼我,把我引介与二殿下,否则哪有机会替我弟弟一家报仇雪恨!你在西湖边诱奸的那个女孩儿,是我嫡亲侄女!”
傅璨的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非是他刻意为之。
正所谓成王败寇。他这四年心如槁木枯柳,满脑子仇恨,实在记不得琐碎了。
老太监勃然大怒,高高扬起巴掌,到底没动傅璨的身体,眼珠转了转,仍用言语刺激他:
“说起九殿下,九殿下害了太子的两个儿子,亏心事做太多,嗬哟,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哦,还有,奴婢差点儿忘了他!李公子,李相家的李公子,和您形影不离的那个王孙。
“他是真大胆呀,四月前行刺陛下,最终也是罪有应得——怎麽样:凌迟处死,碎尸万段!”
傅璨猛地睁开眼睛,“你丶说什麽?”
老太监四十岁方入宫,幼时亦是官宦人家子弟,见他这样紧张还能有什麽不明白的。
“凌迟处死!你们两个摸屁股亲嘴巴的相好,难道他受刑时,你没有心有灵犀麽。”
“不可能……轩昂是李家人,李相一定不会……他为何要杀傅润?”傅璨的瞳孔一直在颤抖。
老太监敷衍地为傅璨揩拭腥臭的下身,“为了你老人家呗。要我说啊,陛下早些将你如今这副模样透露给李公子知晓,还怕李公子不敢‘冲冠一怒为红颜’?反倒受他好些惊吓。唉。”
李轩昂死了。
数月之前就死了。
从左肩开始,直至心肺,像砧板上的鱼,被一刀刀割成肉沫,四肢五骸的血流干了为止。
二哥!你敢杀他!你竟敢杀他!你怎麽敢……
他不禁哽咽,喉咙里堵着一块石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