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赫池扔掉手里的茎条,嘴巴一瘪,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上海到青海两千多公里,路真够顺的。“还想不想毕业了?”
“毕业”二字无异于当头一棒,封赫池打了个激灵,立马就惊醒了。
反应过来刚才说过的话,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那样的亲密之语,在他没有认识到自己是个同性恋时,怎么说都没关系,小孩子跟长辈耍赖逗趣,太正常不过。
放到今时今日的语境,已经称得上越界。
封赫池心里一紧,三两步蹿下床,跑到窗边掀开窗帘。
楼下靠近人行道的一侧,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的路虎揽胜。
与此同时,手机听筒又传出零号的声音,低而沉缓,“我要去木源村复查几位康复的肺结核病人,如果你想邀请对方作为调查对象,最好准备一些见面礼。”
在盛杨的地盘里,零号是盛杨倾慕已久的猎物,这个猎物可以不回应,但不能跟别人发生交集。
封赫池就是那个别人。零号堂堂一个主任医师、代理院长,竟亲自为封赫池治疗小小的胃肠炎,还把车借给封赫池开,一桩桩一件件,让盛杨产生了危机感。
但是话说回来,对于封赫池来说,盛杨又何尝不是“闯入者”?
零号厌恶同性恋厌恶到将封赫池赶出家门,而盛杨作为同性恋却可以好好地待在零号身边。不管零号知不知道盛杨的性向,光是这个事实就足够让封赫池忿恨了。
吴冬冬打死也猜不到封赫池脑袋里的弯弯绕绕,但他相信好友的人品——
封赫池看上去爱逞强,实际骨子里怂得很,除非别人主动找茬,封赫池一般不会和人起争执。
不管发生什么,他无条件站在好友这一边。
有了吴冬冬的助力,今天的调查比昨天顺利许多。吴冬冬是个乐观的小胖子,抿着嘴笑时像极了墙上挂的年画娃娃,特容易讨上岁数的人欢心,随便几句话就勾起老年人心底的倾诉欲——
患病期时隔离在家的痛苦,电视上的重影变成蠕动的寄生虫,康复期时跃跃欲试的社交需求,隔着门板靠“吼”交谈,一句“吃了么”都能激动老半天
老头老太太打开了话匣子,轻易收不住,到了饭点就争着抢着拉他们回自己家吃饭。封赫池一连用了两个充电宝,录了不下十个G的音频资料,够他分析好几天。
回到招待所已是傍晚,充上电后,手机多了许多未读信息。新闻学院的孟学长问他接不接新活,王月英说既然他人不在上海,宿舍可不可以借给徐嘉住,徐嘉问他那家餐馆在哪里,能不能提前过去做学徒。
[小方块:最近打算好好写论文,不接新活了,谢谢学长。]
[小方块:宿管查的严,不准校外人士入内。]腕部传来剧痛,封赫池用力甩开男人的手,眼中交织着忿恨与不平,仿佛燃着火。
在路上,封赫池还暗戳戳拿自己和那仁比较,一个是养在身边十多年的资助对象,一个是只颁过一次奖的陌生高中生,谁更重要,一目了然。所以封赫池在那仁面前总带着一丝隐秘的优越感。
这份优越感在零号掐住他手腕训斥他的时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在零号的眼中,他不是最特殊的,他是一个早已被赶出家门的“败类”,一个随时随地发情的死同性恋,怎么能跟单纯干净的高中生比?
封赫池瞪着他,故意挑衅道:“年满十六岁就可以性同意,刑法都管不了我,您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听话?”
比吸顶灯更阴冷的,是男人眸间泛起的冷意。有那么一瞬间,封赫池怀疑对方要把自己掐死。
气氛一时僵持下来。
片刻后,他听见男人冰冷的声音:“凭我是你田野调查的介绍人。”
仅仅一句话就打到他的七寸。
封赫池死死攥着拳,胸口随着急促的喘息起伏不定。他应该有骨气一点,潇洒地反驳课题算狗屁,大不了延毕。嘴巴张开又合上,最终咬牙挤出几个字,“我知道了,我不会做出格的事,免得损伤您在这里的好名声。”
封赫池觉得自己这一番表态稳妥极了。零号亲自带他去木源村,还把车借给他开,相当于用个人信誉给他做担保,那么他就要对零号的信誉负责,坚决不搞未成年。
虽然他也没想这么做。
但是为什么,在他说完之后,男人幽沉的眸子变得更加森冷。
不想在公共场合丢人,封赫池转身离开。
手里的一袋子苹果显得格外刺眼。封赫池真想把苹果砸个稀巴烂,好让愤怒宣泄个痛快,又想到破碎的汁水增加保洁人员的清洁压力,只好硬生生忍住。
路过大厅门口的垃圾桶,他将苹果随手扔在桶盖上。
接下来的两天,封赫池没有出门,从早到晚把自己关在招待所的房间。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去开车,而是有更重要的资料要整理。
那仁为了报答他,得空就跟他讲姥姥的病情,他觉得非常有意义,决定作为补充案例写进毕业论文里。
那仁的姥姥住在离木源村不远的另一个村子,每家每户都养绵羊,附带三两只牧羊犬。姥姥的包虫病就是通过牧羊犬感染的。
除了那仁姥姥本人,村里大多数老年人都患有这种病,有的不严重,吃点药就康复了,稍微严重的做微波微创,也能康复个七七八八,更严重的,像那仁姥姥这样,需要做手术切除病变的器官。
这天早上,封赫池收到导师发来的修改意见,他对照着把调研计划完善了一遍,打算开车去那仁姥姥的村里逛一圈。
不紧不慢地吃完早饭,又去楼下小卖铺买了瓶可乐,慢悠悠去医院停车场开车。
今天是周末,医院看病的人更多一些,不止大厅内熙熙攘攘,连平时空荡荡的停车场都一位难求。
路虎车安安静静停在最里面的角落,车钥匙像往常一样留在车上,封赫池坐上驾驶位,发动引擎准备出发,这时斜对面车位上,一辆七座金杯熄了火。
车上下来两个人,封赫池看得清楚,一个是零号,一个是盛杨。
零号穿了件浅灰色商务羊绒大衣,宽肩窄腰,特显身材,举手投足散发出成熟稳重的气场,盛杨则是一身休闲运动装,活力十足。
两人一动一静,看上去还挺搭,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次在不穿白大褂的场合,他总感觉盛杨的衣服是搭着零号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