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怀素一顿,眼中是复杂难辨的情绪,苦笑道:“辞盈,无论你信不信,当年我娶你的事情虽然有利用,但我对你是有真心的。”
他有些疲惫:“为了你心中的道理,死不必死之死。这些年你对我,不是太狠心了吗?”
姜辞盈看着这个将她半生困在儒宗的男子,似悲非悲地叹了一口气:“孔怀素,你的真心对我有什麽用呢?”
天际渐亮,四周无比安静,他们明明远在儒宗,却仿佛能听到青城城门处传来的激战声。
栖息在儒宗的鸟雀被惊动,成群掠过灰白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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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孔子昕殉城,孔思瑾归顺靺鞨之後,孔怀素从家中幺子,忽然变成了孔家的掌门人。
那让天下哗然的投诚真相让孔怀素不敢开口,他害怕孔家百年基业在他手中毁于一旦,更害怕自己成为千古罪人。
无数个深夜,他坐于灯下,长久地看着那封君子帖,他的兄长与夫人就在那里无声地注视着他,他们的目光如同芒刺,而孔怀素只能羞愧地低下头。
他的人生在孔思瑾与孔子昕的衬托下显得黯淡无光,直到那一天,孔怀素晦暗的世界中忽然走进一个人。
那年的守城之战,儒宗死伤惨重,青城的伤痛还没有平复。远在徐州的姜夫人听闻殉城而亡孔氏夫妇的事迹,已封炉不再铸剑的她为此再次开炉,铸君子帖一柄。
那时一夜细雨初歇,庭院中湿气氤氲。
单薄如铜钱般的残花片片零落,被往来脚步践踏入泥。孔怀素心事重重地踏过这片狼藉的落英,忽然一人身如剑影,映入他的眼底。
“我师父是徐州姜夫人,我是她门下弟子姜辞盈。因感念孔氏前辈至英烈,特至儒宗送剑,聊表哀思。”
“……”
那一刹那,初见少年时的意气风光,在晨光中绽放。那一眼的惊艳,令孔怀素此後阅尽天下颜色,却再无一瞬能与此际相提并论。
在满园的牡丹中,晨光与雨气仿佛都在发光。如此佳人,令天地间的一切喧嚣悄然退去。
徐州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那一刻的姜辞盈,年轻得耀眼,周身洋溢着一种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艳极盛极,光华灼灼如牡丹。
她只是朝着孔怀素眨了眨眼,就像要把他烫坏了。
孔圣说,诗百篇,思无邪。
孔圣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可子见南子,不也生出好德如好色的传闻麽?
除去孔氏子孙的血脉,孔怀素并无任何能让自己入目姜辞盈眼中的可能。直到他听说姜辞盈正在为了自己师妹被满门抄斩一事奔走。
神使鬼差,他找到了姜辞盈。
他用一封空白的道牒换来了姜辞盈下半生的自由。
过门那天,孔怀素满怀期待地看着姜辞盈移开并蒂莲团扇。
扇後的姜辞盈不曾羞涩,也不曾有半分怨怼,她的姿态依旧,但曾经那样耀眼明亮的人,却份外漠然。
凤冠霞帔,珠玉流光,但姜辞盈再看不见当初的一点影子。
她平静开口:“孔怀素,我会给你生一个孩子。不论他是男是女,我都只会为孔家生一个孩子。”
孔怀素怔住了。
她不再是姜辞盈,而是孔家的儿媳,孔怀素的妻子。
孔怀素其实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做错了什麽,但他还是不舍得放手。
男人惯于仰仗权势,在尝到了权势带来的甜头後,欲望便疯狂滋长。他得寸进尺地奢望着,世间万事包括人心都要为他所有,并且心甘情愿至地老天荒。
後来,姜辞盈生下了孔成玉,但孔家唯一的孩子不该是一个女孩。
孔怀素找到自己的妻子,试探着开口。
但姜辞盈并不在意他,也不在意孔家。她只是静静看着他,仿佛他不过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便散了。
孔怀素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狼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