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的女人
暮春的阳光透过福利院走廊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斑,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金粉罐。林微坐在靠窗的旧木桌前,指尖拈着张褪色的照片,指腹反复摩挲着画面里女人的裙摆,像在触摸一团易碎的雾。
照片是张阿姨从她被拐时穿的衣服口袋里找到的,边缘已经卷了毛边,颜色褪得像被海水泡过。画面里的女人穿着条碎花连衣裙,天蓝底色上缀着细碎的白茉莉,怀里抱着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那是五岁的她,穿着同款小裙子,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橘子糖,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背景是片模糊的海,浪花白得像融化的雪,远处的船帆缩成个小小的黑点,像粒不小心沾在画上的墨。
林微的指尖在女人的裙摆上停住了。布料的纹路在褪色的相纸上几乎要看不清,可她总觉得能摸到那布料的质感,软得像春天的柳絮,带着阳光晒过的暖。她记得这裙子,妈妈总在天气好的时候穿,裙摆扫过地板时会发出沙沙的响,像风吹过树叶。有次她趁妈妈不注意,偷偷把脸埋进裙摆里,闻到股淡淡的香皂味,混着海边特有的咸腥气,那是她对“家”最清晰的记忆。
“咳咳……”喉咙忽然发痒,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肩膀,短促的咳嗽声像只被惊动的小兽,在安静的走廊里撞出细碎的回音。每次对着这张照片太久,她总会这样——像是身体记得那些被拐路上的颠簸,记得货车厢里呛人的霉味,记得无数个夜里被冻醒时的咳喘。
手边的玻璃杯是空的,早上倒的温水早就喝完了。她皱了皱眉,正想起身去打水,忽然有只手轻轻推过来个保温杯,杯壁上还凝着层细密的水珠,带着沁人的凉意。
林微擡起头,撞进双熟悉的眼睛里。
江熠就站在桌旁,背着那个总歪着的书包,口罩往下拉了点,露出的下巴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没说话,只是指了指那杯温水,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像落了层薄薄的雪。
这是他转来福利院的第三个星期。他们之间依旧没太多话,却有种无声的默契——她知道他总在午休时躲在玉兰树後练手语,指尖笨拙地比画着“谢谢”“对不起”;他知道她画画时喜欢靠窗坐,铅笔屑总堆在桌角的小瓷碟里。
他每天早上会把自己的保温杯装满温水,悄悄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像在履行一个没说出口的约定。
林微对着他弯了弯眼睛,算是道谢。她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时,一股淡淡的菊花香飘了出来。是胎菊,张阿姨说这东西润喉,前几天刚给她泡过。她舀了勺水含在嘴里,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那股痒意果然减轻了些,留下点清甜的馀味。
“谢谢。”她放下杯子,打手语给她看,指尖比上次流畅了些。这些天她总在心里偷偷练习,想把每个动作都做得像模像样。
江熠的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上,点了点头,没说话。他的视线掠过桌上的照片,停顿了半秒,又很快移开,落在窗外的玉兰树上。枝头的花已经开得很盛了,粉白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只振翅的蝴蝶。
他从不会问照片里的人是谁,也从不会问她为什麽对着照片发呆。这点让林微觉得很安心。福利院的孩子有时会好奇地凑过来看,七嘴八舌地问“这是你妈妈吗”“你家在海边啊”,那些问题像小石子,总会在她心里激起一圈圈不安的涟漪。可江熠不会,他像棵沉默的玉兰树,只是站在旁边,用影子给她遮点阳光,就足够了。
林微重新拿起照片,这次咳嗽没再袭来。她忽然注意到,照片里女人的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细细的圈,在阳光下闪着点微光。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的手腕上也有个一样的镯子,是被拐时就戴着的,现在被张阿姨收在铁盒里,说等她长大了再还给她。
“妈妈……”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阵微弱的气音,像漏风的风箱。这个词她练了很久,却总也发不清晰,舌尖抵着上颚,气流从喉咙里挤出来时,总带着种说不出的涩。
江熠似乎听到了她的气音,转过头来。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忽然转身走到玉兰树下,摘了片半开的花瓣,递到她面前。花瓣粉白相间,边缘带着点浅紫,像被晚霞染过的痕迹,花瓣中央的花蕊黄得像碎金。
林微接过花瓣,指尖触到他的指尖,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她想起三天前在废弃厕所,他也是这样,把她护在身後,虎口的疤渗着血珠,却牢牢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怕她跑掉。那天赵磊被他打跑後,他蹲下来给她捡掉在地上的素描本,手指碰到她掌心的石头时,忽然顿了顿,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吹吹看。”江熠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麽,“张阿姨说,练这个能顺气。”
林微把花瓣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口气。气流拂过花瓣,发出细微的震颤声,像只振翅的小虫。花瓣在她掌心微微抖动,粉白的边缘轻轻扫过她的皮肤,痒得她差点笑出声。
“再用力点。”他站在旁边看着,眼睛里带着点笑意,“像叹气那样。”
她深吸一口气,再猛地吹出去。这次花瓣抖得更厉害了,颤巍巍地几乎要从她掌心飞走。气流带着她的气音,在空气里划出道看不见的线,她忽然觉得喉咙没那麽堵了,像是有什麽东西被吹了出去。
江熠看着她,忽然弯起了眼睛。他的睫毛很长,笑起来时像两把小扇子,把眼底的光都扇得晃动起来。“比昨天好多了,”他说,“昨天你吹的时候,花瓣都没动。”
林微的脸有点发烫,把花瓣往身後藏了藏。其实她知道,他每天午休都在教她发音,不只是为了让她能说话,更是怕她总咳嗽伤了喉咙。他会捡来光滑的鹅卵石让她含着练气息,会把橘子糖剥好放在她手心让她尝味道记发音,会在她练得不耐烦时,用刚学会的手语比“加油”,指尖笨拙得像只刚学飞的鸟。
“糖。”她忽然鼓起勇气,对着他用气音说。这个字是他教的第一个词,也是最难的一个,她总发不出清晰的音节,气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时,像漏风的风箱。
江熠的眼睛亮了亮,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他从口袋里掏出颗橘子糖,剥开透明的糖纸,塞进她手心。糖块是橙红色的,圆滚滚的像颗小太阳,在她手心里慢慢融化,留下点黏黏的甜。
“再试试。”他鼓励地看着她,胸腔随着说话微微震动,像远处传来的海浪声。
林微含着糖,又试了次:“糖……”
气音比刚才清亮了些,虽然还是模糊,却能听出个大概的形状了。她看见江熠的嘴角弯得更厉害了,露出点浅浅的梨涡,像盛着两汪清泉。
“进步很大,”他说,“明天多带一颗给你。”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给他的侧脸镀上了层金边。他的口罩不知什麽时候被风吹到了下巴上,露出了完整的嘴唇,唇线很清晰,像用红墨笔画过的。林微忽然发现,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和照片里妈妈的梨涡一模一样。
这个发现让她心里一动,像有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她想起张阿姨说过,她和妈妈长得很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那她和江熠呢?他们是不是也有哪里长得像?比如……眼睛的形状?或者是皱眉时的样子?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虎口上。那道疤已经不红了,变成了浅浅的粉白色,像片落在雪地上的花瓣。这道疤总能让她想起货车厢里的那个夜晚,那个把半块馒头塞给她的男孩,他的虎口也有块一模一样的疤,是被人贩子用烟头烫的。
这些天她总在想,江熠会不会就是那个男孩。可她不敢问,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怕问出口後,连这点仅存的希望都会破灭。
江熠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下意识地把右手往身後藏了藏。他的动作很轻,却还是被林微看见了。她忽然有点後悔,觉得自己不该盯着他的疤看,那道疤里藏着的,大概是和她一样不想被人提起的往事。
她低下头,重新看向桌上的照片。这次她注意到,照片里的海面上飘着只白色的海鸥,翅膀张得很大,像要飞进画里来。她忽然想起昨天江熠教她的“海”字发音,他说发这个音时,舌尖要轻轻碰一下上颚,像海鸥掠过海面的样子。
“海……”她试着发了个音,气音里带着点橘子糖的甜。
江熠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指着远处的天空。福利院在城郊,其实看不到海,可他的指尖划过空气,像在描摹一道起伏的波浪线。“等你能说清楚这个字,”他说,“我带你去看真的海。”
林微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像有只小鹿在胸口乱撞。她擡起头,撞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瞳孔颜色很浅,像被海水洗过的琉璃,里面映着玉兰树的影子,也映着她的影子。那是种很认真的眼神,不像在说玩笑话,像在许下一个郑重的约定。
她用力点了点头,把掌心的橘子糖攥得更紧了些。糖块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黏黏的糖液沾在她的指尖,甜得像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
走廊尽头传来张阿姨的声音,喊他们去吃晚饭。江熠把保温杯盖好,放进她的书包侧袋里——这是他这些天养成的习惯,总在离开前帮她把东西收拾好。他的指尖碰到书包上挂着的小布偶时,忽然顿了顿。那是个歪歪扭扭的小熊,是她用碎布缝的,眼睛是两颗黑色的纽扣,是她能找到的最像星星的东西。
“很可爱。”他忽然说,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林微的脸又红了,慌忙把布偶塞进书包里。其实这小熊是她照着记忆里妈妈给她缝的那个做的,只是手艺太差,缝得不像熊,倒像只圆滚滚的兔子。
江熠没再说话,只是背着书包往走廊尽头走。他的书包带还是歪着,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棵倔强的小树苗。林微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也许不用等到她能说清楚“海”字,也许有一天,他们真的能一起去海边,像照片里那样,笑着站在阳光下。
她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夹回素描本里,夹在画着两只交叠的手的那页。然後她拿起保温杯,跟在江熠身後往食堂走。走廊里的光斑随着太阳西斜渐渐拉长,像无数条通往远方的路。她的脚步很轻,却觉得心里很满,像揣着颗小小的太阳,暖得连咳嗽都忘了。
走到食堂门口时,她忽然想起刚才没来得及说的话。她停下脚步,对着江熠的背影,用刚学会的丶还不太熟练的手语比了个“谢谢”。指尖在空中划出笨拙的弧线,像只努力振翅的蝴蝶。
江熠似乎感觉到了,回过头来。他看着她的指尖,忽然也比了个“不客气”,动作比她还笨拙,却带着种说不出的认真。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们身上,把两个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轻轻依偎着,像两株并排生长的玉兰树,根须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缠在了一起。
林微忽然觉得,也许那些被遗忘的时光,那些模糊的记忆,并不一定要找回来。只要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愿意陪她吹玉兰花瓣,愿意等她说出第一个清晰的音节,愿意和她约定去看海,就够了。
她跟着他走进食堂,闻到饭菜的香气混着远处飘来的玉兰花香,心里那点因为照片而起的怅然,忽然就被抚平了。就像被海浪冲刷过的沙滩,虽然还留着贝壳的痕迹,却已经变得柔软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