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摇摇头,往前走了两步。她的赤脚印在地上,像串小小的省略号。离他越近,越能看清他脸上的泪痕,从眼角一直蔓延到下颌,在皮肤上映出深浅不一的光,像雨後窗玻璃上的水痕。
他的手机还亮着,屏幕上是张女人的照片——穿碎花裙,扎着麻花辫,站在海边的礁石上笑,眉眼间竟和林微有几分像。照片的角落有行小字,是日期,林微认出那串数字,是她被拐的前一天。
江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慌忙按灭了屏幕,像被抓住秘密的小偷,耳朵尖瞬间红透了。“这是……”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後只是把手机塞进裤袋,手指在口袋里绞成一团。
风又从窗缝钻进来,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里有颗很小的痣,像不小心沾上去的墨点。林微忽然想起下午他蹲在玉兰树下冲洗伤口的样子,也是这样,明明是狼狈的,却透着点让人想靠近的温柔。
她擡起手,对着他打了个手语。
拇指先按在胸口,然後向外摊开,掌心朝上——是“别怕”的意思。她打得很慢,指尖在空中划出柔和的弧线,像在画一朵慢慢开放的玉兰。
江熠愣住了。
他看着她的指尖,眼睛里的惊慌渐渐褪去,换上种复杂的情绪,像揉碎了的月光,有亮的地方,也有暗的地方。他的睫毛颤了颤,像停在枝头的蝶,忽然想起三天前,张阿姨教他这个手语时说:“这是最温柔的话,比‘没事’多了点在乎,比‘加油’多了点疼惜。”
他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怕”,却发现喉咙里还是堵得慌。林微的指尖还悬在半空,月光落在她的手背上,把皮肤照得近乎透明,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像初春刚抽芽的藤蔓。
这双手,曾举着素描本挡在他身前,对着赵磊比划“不准欺负他”;曾把那颗磨得光滑的石头放进他手心,指尖相触时,像有电流窜过;也曾在美术课上,偷偷给他画速写,画里的他站在玉兰树下,嘴角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笑。
“谢谢。”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低低地说了句。然後笨拙地擡起手,学着她的样子,比了个“别怕”。他的手指很长,动作却僵硬,像提线木偶,拇指按在胸口时,差点碰到那颗没扣好的衬衫扣子。
林微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弯了弯眼。
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钻。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夏夜的星空,明明没说话,江熠却仿佛听见了笑声,清脆得像风铃,在他心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也跟着笑了,嘴角扯出个浅浅的弧度,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傻气。
刚才的低泣和绝望好像被这笑容冲淡了些,像退潮後的沙滩,虽然还留着水痕,却露出了干净的沙粒。
风停了,玉兰花瓣落在窗台上,一片,又一片,像谁偷偷撒下的信笺。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隔着三步远的距离,看着对方,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的慌乱和脆弱都藏进沉默里。
林微转身要走时,江熠忽然叫住她。“林微。”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明天……还去玉兰树下练手语吗?”
她回过头,看见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贴在地上,孤孤单单的,像个迷路的孩子。她点了点头,然後对着他,又打了个“晚安”的手语——右手五指并拢,轻轻按在脸颊上,再向外拂开,像拂去落在脸上的花瓣。
江熠学着她的样子,也比了个“晚安”。这次动作熟练了些,指尖拂过脸颊时,带起一阵微风,吹起了额前的碎发。“晚安。”他说。
林微回到房间时,窗外的月光更亮了,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像条通往梦境的路。她躺在床上,手心的石头还带着凉意,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冰冷,反而生出点暖暖的温度,像谁的指尖刚碰过。
走廊尽头的窗户还开着,风偶尔钻进来,吹动栏杆上的校服外套,发出轻轻的拍打声。她想象着江熠还蹲在那里,对着月亮发呆,虎口的疤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个藏了很久的秘密。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听见走廊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从窗边走过来,停在她的门口。门缝里的光暗了下,像有人在那里站了会儿,然後又轻轻离开,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楼梯口。
林微的嘴角弯了弯。
她知道,那是江熠。
夜渐渐深了,玉兰花香从窗缝里钻进来,漫了满室。林微攥着掌心的石头,感觉自己像躺在艘小小的船上,漂浮在温柔的月光里,而远处,有个孤单的身影,正蹲在甲板上,为她守着这片不会下雨的夜空。
她不知道江熠的妈妈是谁,也不知道他说的“那个畜生”指的是谁,更不知道他为什麽要找她,又在怕什麽。
月光落在床头的素描本上,封面是她画的玉兰树,枝桠上停着两只小鸟,依偎在一起,像在说悄悄话。林微闭上眼睛前,忽然想,明天要画幅新的画,画窗台上的月光,画那个对着手机低泣的少年,画他虎口那道疤,在月光下,像片融化的雪。
而此刻的走廊尽头,江熠正对着重新亮起的手机屏幕发呆。照片里的女人笑得温柔,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屏幕上女人的脸,又移到旁边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脸上——那是林微,五岁时的样子,眼睛很大,嘴角沾着蛋糕屑,像只偷吃到糖的小猫。
“妈,你看,”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释然的笑,“她还记得我给她的石头呢。”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脸,眼睛里还有未干的红,却亮得惊人,像落了星星。他把手机揣回口袋,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影子在月光下忽长忽短,像个被拉长又缩短的音符,最终融入福利院寂静的夜色里。
窗外的玉兰树还在落瓣,一片,又一片。